第四卷 朔時月 第十四章 鬥氣

姥姥不是個輩分,只是個稱呼,所以蘇杭的「姥姥」,也是小娃的「姥姥」。

小娃口中的「抓內」就是在喊「姥姥」,這是杭姐兒教給兒子的爪哇話,對此姥姥本來無奈得很,不過聽得多了,也就漸漸習慣了。可惜宋陽不在,否則倒是能大概聽出來,小娃喊得是「Grannie」。

前生里的英語專業,總算在教兒子的時候派上了用場……掌握一門外語總歸是好事,不過掌握一門外星語有什麼用處,蘇杭也沒想過。

姥姥坐起身來,對著小娃露出個笑容,平日里他臉上都塗滿白堊,醜陋且怪異,此刻剛剛醒來,老臉上乾乾淨淨,是以怪異不再,但醜陋卻更甚了,姥姥長得很不好看。不過他的笑容卻是十足真心:「小少爺,想做啥?」

「游游水。」奶聲奶氣的回答,幸好,小娃大部分時候還是說漢話。

雖然只是兩歲的小傢伙,但艙中生、船上長的孩子,學會游泳還在走路之前。

娃娃的作息不規律,白天里睡得飽飽的,現在天才剛剛亮,他就已經坐不住了,姥姥一邊打哈欠,一邊抱著他走出船艙,孩子游泳無妨,不過得有大人跟隨,要找兩個水行好的水手和他一起下去,可還不等姥姥登上甲板,遽然,一陣「噹噹」的鐘聲響徹大船!

姥姥一下子就翻臉了,尖聲叫著:「杭姐正休息,天大事情也不許喧嘩!」

蘇杭這幾天傷風,雖然沒什麼大礙,但他們航行已久,上次靠航小島補給已經是小半年前的事情了,船上缺醫少葯,蘇杭的病好得緩慢。若非如此,也不會把小娃暫時交給姥姥來帶。

不過,等姥姥加快腳步衝上甲板之後,口中的呵斥便戛然而止……大海平靜,清風正好,可見度極高,在視線盡頭一條岸線綿延起伏,仿若蛟龍半伏出海。

很快,被鐘聲吵醒的蘇杭也登上了甲板。

幾年漂泊,一次生產,蘇杭的樣子卻並沒有太多變化,只是被海風吹得更黑了些,比著與宋陽初見時,少了些許靈秀,但多出了一份成熟氣韻。

一見主人上來,姥姥又大驚失色,顧不得發現陸地的驚訝,忙不迭趕上去,一個勁地把她往下面推:「還在病中,吹不得風,快下去快下去,有什麼事情我都會及時通報。」

蘇杭搖頭:「沒事的……」說著,望向小傢伙:「該怎麼說?」

小娃雙眉緊鎖,好一番深思熟慮,最後試探著對娘親道:「忒克……誒特……一賊?」

蘇杭咯咯一笑,蠻開心的樣子,轉回頭吩咐船上的主事:「老規矩。」

既然是「老規矩」,便不用每次都囑咐,其實不等蘇杭傳令,舵手就已經調整了航向,大船並未直接向著陸地靠過去,而是與岸線平行。每次發現島嶼,大船都會先繞島一周,容隨船圖師繪製出全島形貌再做靠航。

蘇杭不在意這個世界,但如果有機會完成一幅世界地圖……這種驚天動地的事情,她還是很願意去做的。

不過這一次,大船沿著海岸線一直航行了半個月,仍未見到島嶼盡頭、航向也再沒有過絲毫的調整,由此,船上眾人隱隱約約的明白了,這一次橫亘於面前的,恐怕未必再是座島嶼……

蘇杭的傷風已經好了七七八八,遠遠眺望著那片陸地,興奮地咬牙,心中暗忖,這裡該有巧克力了吧?

……

雖然遠隔萬里,但帛夫人和蘇杭的心情幾乎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是蘇杭是為了巧克力之夢激動不已,帛夫人則是為了金子,黃澄澄的金子。

前陣子帛先生去深山找她的時候,謝門走狗只查到大燕十三州在暗中調運大筆黃金,但出山之後兩口子合力調查,漸漸查明真相,何止十三州,而是大燕全境,二十一州盡動,大概攏一攏數目,差不多百萬兩黃金,正在「丹砂汗」的路子下,向著北方緩緩調運。

百萬兩黃金,就是千萬白銀,這個數目到底有多大?南理舉國上下,一整年的歲入不過三百多萬兩銀子,這還是最近這些年安撫蠻夷、休養生息後的結果。

到現在為止,這筆錢究竟出自誰家還沒能查到,不過沒關係,出自誰家都無所謂,既然這筆錢是暗中調運,就見不得光,此刻被謝門走狗盯上了,這筆錢就離著改姓不遠了。

抵得上南理三年歲入的大錢,帛夫人一想就忍不住要笑……正開心的時候,腳步聲傳來,門帘一挑,帛先生走了進來。

帛夫人微微愣了下:「出什麼事了?」

巨款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下面就要著手定出搶劫的計畫,帛先生前天啟程,趕赴譚歸德的巢穴,去和老帥面談此事,這一趟往返最快也得大半個月,不料才兩天他就回來了。

帛先生的神情還算輕鬆:「昨天在路上,有小狗收到風聲,鎮慶出了點事情。」

幾天前兩口子就得了謝孜濯的傳書,了解紅瑤兵變的始末,現在這支叛軍既不需要銀錢支持,也不用馬上去救乾爹,只是按照小姐與傅程的協議,謝門走狗派出兩名精幹門生去和叛軍匯合,這件事在收到雀書的當天,帛先生就安排好了。

「鎮慶能有什麼事?」帛夫人問道。

「家眷。你我光顧著金子,都忘記了一件事,以景泰的性子,哪會放過鎮慶軍的家眷。」已經趕赴北方的帛先生,就是在路上得到有鎮慶軍官家眷遭遇橫禍的消息,所以匆匆趕回來,與夫人商量此事。

帛夫人皺起了眉頭:「這個事情我們也要管么?」

「景泰動的是『私刑』,出事那幾家表面看上去,都是天災邪禍,和官府沒有半點關係的……查清楚了,替昏君掌刀的是武夷衛。」說著,帛先生冷哂了一聲:「都是咱們常廷衛用剩下的玩意,姓諸葛的玩不出什麼新花樣……這件事,我們要管的。」

帛夫人想了想,隨即笑了。夫君中途折返,就是打算去護著鎮慶家眷的。可如果替皇帝行刑的是其他監、司、衛,他會管這件事么?

常廷衛被皇帝毀去,打從根底上講和後來的武夷衛沒什麼關係,但是因為前後兩衛職責完全相同的關係,早已變成逆賊的謝門走狗對武夷衛,打從心底看不順眼,再加上武夷衛對常廷餘孽全力通緝,雙方仇怨更深。帛先生想要插手此事,與其說是為了保護鎮慶家眷、繼續拉攏叛軍,倒不如說是想和武夷衛鬥上一斗。

小孩子賭氣么?否則何必沒事找事……不過帛夫人的笑容里,並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夫君是什麼樣的人她最清楚,要是沒有那份「不服不認」的根骨,他也不會自稱謝大人門下走狗、在老上司去世後寧可淪為反賊也要替昔日主上討一個公道;但有了這份根骨,即便再怎麼忙碌再怎麼狼狽,得到了一個和武夷衛一比高下的機會,他也忍不住出手。

這是「脾性」,與生俱來,和心思算計、圖謀大計都沒關係。

她肯下嫁,肯與長相平平說話啰嗦的帛先生永結同心,又何嘗不是因為他的「脾性」。所以帛夫人不會反對,他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就是了。

不過帛先生要出手,也不全是「賭氣」,他還有另外一重想法:「現在出事的幾家,都是軍官至親,照我估計,景泰的旨意就是如此,只對付長官,放過普通軍卒。」

帛夫人試探著問:「動搖軍心?」

帛先生點點頭:「試想,消息傳到叛軍,行伍中的軍官戰將個個紅了眼,只要是血性漢子都會動了拚命心思;但傅程不會亂,一是起兵前他一定早就安頓了家眷,另則他還要堅持一年以求營救義父;再說普通士卒,也不知道再反下去會不會輪到自己的家眷倒霉,無心再戰……高與中意見相左、中與低想法迥異、而高與低也心思兩差,一支隊伍里,從主將到軍官再到軍卒,全都離心離德,又能再堅持幾個月?」

說到這裡,帛先生忽然岔開了話題:「紅瑤兵禍里,你覺得小姐做得如何?」

「很不錯,很有大人遺風。」帛夫人點頭讚許。

帛夫人終歸是黑道出聲,雖也精明,但她看事情的角度與官家、兵家大不相同,在收到紅瑤事情的詳報後本來也不覺得什麼,可當時帛先生卻笑得合不攏嘴,把軍報看了幾遍,越看就越開心,最後逐條給夫人解釋下來,在整件事里,謝孜濯的每一寸心機,帛先生都能解讀清楚。

帛先生繼續道:「小姐的心結,你我都清楚,難得她這次有了顯示手段的機會……」

對謝孜濯的感情,帛夫人比著夫君更深,畢竟幾年裡都不離左右、相伴照料,聞言她不自覺就泛起了笑容:「不錯,丫頭總算辦成了一件與報仇有關的事情,可惜當時咱們沒再身邊,否則說不定,能見她的真正歡笑。」

「正因如此,你捨得她那番心思白費么?如果沒有株連之事也就算了,現在景泰既然發難,我又怎能坐視不理。」

帛夫人起身,給夫君沏了杯茶遞上,同時笑著說道:「的確是這個道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想分清楚:發動謝大人門下走狗去救鎮慶軍屬,追根究底,你心裡到底是想幫小姐多些,還是想和武夷衛鬥氣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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