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十一章 本分

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自家的臣子最清楚。

朝堂上下,無論官職大小、權位高低,在單獨面對景泰的時候,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安,唯獨溫錦遷是個例外……他當然不會主動去招惹這個瘋子,但同樣的,他也不覺得景泰有那麼可怕。

溫錦遷本是昭文館學士,官位不高不低,手中也不存太重的權力,直到付家倒台後,他才開始嶄露頭角,不是他想要藉機出頭,而是被景泰皇帝硬生生地提拔起來的,與他同期崛起的,還有另外幾位大臣,但是幾年下來,其他人都已經不知所終了,唯獨溫大人的官越做越順,短短几年裡,他已經做到中書令高位。

有人暗中傳言,莫看老溫現在得意,說不定又是一個付潛訓。對此溫大人只是一笑了之,自家事自己知,他絕不會落得付丞相那樣的下場,自己和付大人不一樣、和滿朝的大人都不一樣,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不論再大的官,說穿了,一份工作罷了。

中書令和店小二其實是一樣的,大家都是給老闆幹活的。

店小二如果總惦記著掌柜的錢匣子,會被掃地出門;中書令若是總想著皇帝的東西,下場怕是會更慘吧。兩份工作,當真沒有區別的,如果非要找出一點不同,僅在於,店小二的老闆只有一片店面、一個錢匣;而中書令的上司,坐擁天下一切……這就是真正的關鍵所在了!

從荒漠里的一塊石頭到朝堂上的重臣,大燕境內所有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是景泰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科舉。

從朝廷角度,科舉為國家選拔人才,不停提供新鮮血液;從考生來看,這是改變身份、一躍龍門的大好出路;且這套制度大大刺激了民間「讀書」之風,不論從哪個角度去想,科舉都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否則也不會從大洪朝開始一直沿襲到現在。

科考之中同期貢生彼此間會多有聯繫,把一份交情落在貧賤時,將來大家都當了官,彼此會有個照應,「同科」之誼是官場中的一份重要關係,這才有了「天星榜」一說,指的是同榜出來的學子,日後都得做高官大吏,這其中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將相之才,不外大家走得更近、彼此更照顧,漸漸凝成了一股繩、結成不錯的勢力;

另一重更重要些,中榜考生會被拜會主試考官、奉其為師,這是自古便約定俗成的規矩,考生固然有抱大腿之嫌,但對考官而言,何嘗又不是個豐滿羽翼、發展勢力的好機會。

當初付大人就一手把持科考,嚴查造假舞弊,對有才但無錢的學生還會特別關照,落了個廉相尊師的好名聲,也只有內行才曉得,付丞相圖得根本不是錢,而是人。

可是考生也好,考官也好,不知是故意還是疏忽,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天下是皇帝的,所有的考生、所有的官自然也都是皇帝的。

你用皇帝賜下去的官來編結自己的勢力,又和店小二偷掌柜的錢有什麼區別?

所以溫錦遷把手揣在兜里,從來不會伸出去,就是那個道理,所有一切都是皇帝的,不管他拿什麼,歸根結底都是偷了萬歲的東西。

或許皇帝不說什麼,但他把事情看在了眼中、落在了心裡。

付大人曾是當朝丞相,溫錦遷在他麾下為官,自然也有過不少接觸,以溫大人對他的了解,姓付的絕不是笨蛋,正相反,丞相精明多竅,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溫錦遷自忖遠遠比不得他,是以一度有些疑惑,連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丞相怎麼會想不通?

直到後來,溫錦遷做了中書令,位置不同、眼界也變得更加高遠,才大概想明白:丞相不傻,只是低估了皇帝。

付大人不是從本朝才開始做官的,在上一位皇帝駕前,便已經身居丞相高位,權力場中有進無退,他已經走上來了,想要再全身而退又談何容易?所以丞相一直在努力維持一個局面,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一個平衡上:既不會威脅到皇帝,又能讓景泰心存忌憚,不敢輕易剷除……可是付大人眼中的「平衡」,在皇帝看來卻只有:三天。

三天工夫,付家被連根拔起。

景泰剪除三大重臣,譚歸德是怪病、權力漸漸瓦解;謝指揮使是暴斃,繼而取消常廷衛編製;就只有對付付丞相的手段最為激烈,毫無徵兆中聖旨頒布,朝野引發劇烈震蕩,可是這份「震蕩」比起想像中,卻還是輕得太多太多了……沒人能明白景泰究竟是如何做的,竟然能保住大局穩定,或許是神佛保佑?對此溫錦遷無意追究,也不敢追究,他只明白一點就足夠了:老闆兇猛,想長長久久地把這份工做下去,「本分」兩個字尤其重要。

所以溫錦遷很本分,所以溫錦遷的官越做越順。而盡本分並非畏首畏尾,恰恰相反,該說的他一定要說,不管皇帝是不是愛聽,他覺得,自己掙得就是這份錢。

今天萬歲很反常。

以他平時的脾氣,一點小事都會有人頭落地,這次一座大營反了,他竟笑起個沒完。溫錦遷只當沒看到萬歲的笑容,神情沉重道:「萬餘叛軍不足為患,但『護法』之名殊為可慮。尤其國師懷莫測之心……」

佛主與人皇對立,此事天下皆知,在大燕朝堂上則是個大大的忌諱,沒人敢向景泰多嘴,但溫錦遷「本分」,既然涉及到國師他就要說,皇帝不愛聽也沒辦法,為此以前也挨過不少訓斥,不過也只是訓斥而已。

出乎意料的,這次皇帝沒有發怒,反而笑容更加歡暢了:「錦遷,想不想立功?」

溫錦遷肅容應道:「為吾皇分憂本是臣子分內之事……」

不等他說完,景泰就不耐煩地揮手:「這裡不是說漂亮話的地方,直接說,想還是不想。」

「想。」溫錦遷回答得挺實在。

景泰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明日朝議時,朕委任你為欽差,趕赴西南調運兵馬,替朕追剿逆匪。」

溫錦遷嚇了一跳,他是地地道道的文臣,對兵家事幾乎一竅不通,這皇帝得昏庸成什麼樣子,才會棄無數上將不用,派他出去打仗。

景泰則好整以暇,繼續搖頭道:「不用擔心,朕說讓你立功,你就一定會立功!到時候小蟲子會和你聯絡,那時自然就明白了。」溫錦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聽皇帝的意思,表面調運兵馬的欽差是自己,但暗中有所動作的則是那個小娃娃太監,一位文臣,一個太監聯手平逆?這哪是打仗,乾脆是胡鬧。

溫錦遷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疑,站在原地不肯退下:「吾皇恕罪,臣想不通。」別人得了這個差事,不論文臣武將都會大喜過望,先不說雙方實力差距懸殊,真打起來勝算極高,就算找不到人也沒關係,山高皇帝遠,功勞還不是隨便下面怎麼來報。

不過溫錦遷不行,他一定要「守本分」,領差便要辦差,寧可把醜話說在前面。

對於大臣的質疑,景泰全無火氣,笑呵呵的說道:「不用想通,朕怎麼說你就怎麼辦,等到了西南,著各州兵馬待命,然後你就沒事了,帶著老婆兒子四處轉一轉,朕知道你祖上也是西南人士,借這個機會回老家看看也不錯,有州官給你送禮物就儘管收下,這次朕不追究。」

「就當出遊,踏實去玩吧。等時機到時,小蟲子會把叛軍的藏身之處告之於你,你就命附近兵馬趕過去剿滅叛軍便是了。放一百二十個心,那時候叛軍首腦已死,只剩一盤散沙,這是必勝一仗!你只消記得一件事:平叛是你一個人的功勞,一個人的辛苦,和小蟲子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他從未離開過睛城。」說著,景泰靠回椅背,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這幾年你跟在朕身邊,辛苦不說,還提心弔膽,朕看得見,你當得這場功勞。」

話說到這個份上,溫錦遷又哪還能不明白,對平叛一事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十足把握,派他去做欽差,乾脆就是白白賞賜一份大功勛,用以犒勞自己的「本分」。

溫錦遷不再多問,跪拜於地,大聲謝恩。

景泰則把話鋒一轉:「嵐源的案子,了結了么?」

後者恭聲回應:「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去處理,不日將落案終結。」

溫錦遷回答過皇帝的問題,不料景泰忽然又搖起了頭:「不可結案,所有牽涉此案之人,不論主從,統統要嚴加治罪!」

嵐源是大燕東北沿海一縣,因為靠海,當地私鹽泛濫,鹽梟與官吏勾結靠販賣私鹽牟取暴利,前不久剛剛被查處。這樁案子牽連不小落罪者眾多,不過景泰已經定下了調子,只追元兇不問從者,算是寬大處理了。不料此刻皇帝又推翻前議、大開殺戒。

溫錦遷沉聲提醒:「涉案者眾,逾千人之數。」

「讓你嚴查就要嚴查,不用廢話了。」雖然一直在笑,雖然有把握立刻撲滅叛軍,雖然這次反叛更向天下人證實了「國師與皇帝勢不兩立」,但當皇帝的,聽說自家軍隊造反,又豈能真正開心?萬歲爺不開心的時候,總是要殺人的,而且只殺這點人,景泰還嫌不夠,低下頭又想了想:「還有……鎮慶營的家眷,你覺得怎麼樣?」這種事本來不在溫錦遷職責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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