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十五章 陌刀

雲頂整整昏迷了二十個時辰,身體微微一顫,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正守在他身旁的大宗師羅冠和侯府大夫,雲頂當先問道:「女娃娃如何?」

大夫起身,跑去通知外面的紅波衛,將要犯蘇醒的消息呈報郡主,羅冠留在屋中不動,應道:「她無妨,沒受傷。」

雲頂臉上的皺紋忽然加深了許多,好像是個笑意,卻由此顯得更加老邁了,片刻後又對羅冠道:「多謝。」

羅冠搖了搖頭:「謝我什麼?從頭到尾,我們什麼都沒做。」

大宗師所言,指的是給雲頂「療傷」之事,活佛昏迷的二十個時辰里,無論是侯府大夫或者羅冠,幾乎都沒出手幫他療傷……不是不幫忙,而是幫不上什麼,或許是常年修鍊之故,活佛的體質古怪,行針用藥,都全無一點效果。

羅冠試著給他度入真力助他打通阻塞經脈,出手後才愕然發現,活佛硬是把自己體內三道經脈練到逆轉,這一來筋絡與穴道都被改變,難怪大夫的手段全不管用,羅冠的法子也因此變得無效。雲頂能活下來靠的是自己。

雲頂抓人的時候,出手凌厲身法迅捷,說話時卻截然相反,真就像個兩百歲的老人,聞言後要琢磨一會兒,才有所反應:「謝你們不殺我……你們殺我理所當然,留我活到現在,我應該謝。」

羅冠是性情中人,搖頭坦言:「那也是該我們謝你才對,若非你手下留情,此間和你交過手的,現在都是死人了。」

仍是想了一會兒,雲頂應道:「我若殺人便有罪。我不殺人是應該,你不用謝我。」

你殺我是應該,你不殺我所以我謝;我殺你是錯的,我沒殺你你不用謝……活佛的道理不難懂,羅冠笑了起來,不再糾纏此事,伸手指了指還掛在雲頂手腳上的精鋼鐐銬:「這個還不能除去,還請見諒。」

雲頂表現出來的實力太驚人,即便所有人都能確定他重傷、脫力、無法再傷人,但仍不敢除去鐐銬。對此活佛全不在意,羅冠口中話題再轉,又去問他的武功路數。武學門派壁壘森嚴,羅冠當然明白規矩,他也無意打聽具體方法,只是對雲頂逆轉經脈有些好奇,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不是為了習武練功,是修行。」雲頂並不隱瞞,如實回答:「逆轉三經,不僅不會提高修為,反而還會有些影響,不過……這樣做會疼,很疼。我是苦修。」

說話時雲頂則緩緩坐起身來,腦中又回憶了一遍昨晚惡戰的情形,開口問道:「第二隊高手,還有最後遇到的猛禽,都是從何而來?」

提到此事羅冠笑了,不曾隱瞞什麼,把郡主一行返回封邑的經過、二傻召喚鳥群來「鬥氣」的原因,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最後笑道:「都是趕巧了,你不是輸在本領上,是運氣不好。」

雲頂先是愕然,繼而失笑:「我還以為封邑中有未卜先知的高人,才布下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想不到……布局的原來是神佛,難怪會敗。」

說到這裡,他收斂了笑容:「看來真的做錯了吧。」隨即他口唇翕動,念了一段短短經咒,不知是在感謝神佛還是懺悔自己所做之事。

有信仰之人,心中對「天意」兩字看得極重,雲頂此敗處處都透著幾乎沒法去解釋的巧合,也真就應上了那句「天意如此」。與其說是運氣不好,雲頂更願相信,是神佛覺得他做錯事情,是以不允他成功。

羅冠也換回鄭重神色,對雲頂道:「大師並非惡人,何苦來做惡事?若大師應承一句『再不與封邑為難』,我這就去求郡主,請她放你離開此處,昨夜之事一筆勾銷。」

雲頂是敵人,僅憑一人之力把封邑鬧得人仰馬翻,但他始終不殺人,尤其讓羅冠承情的,是他在遭遇陳返重創之際,仍放過了老爺子,就憑這一點,羅冠便要保他性命。

「做錯了事情,天不罰我人罰我,人不罰我我自己罰自己,封邑對我有什麼懲處,雲頂甘心領受。閣下不用為我操心,不值得的。」雲頂回絕了羅冠的好意,同時再度露出笑容以示感謝。

這個時候門外腳步聲響起,無魚師太來了。羅冠不再多說什麼,對雲頂恭敬施禮後,離開了屋子,容兩位出家人密談。

與吐蕃人中的可疑人物、刺客內應不同,雲頂沒有被囚禁於縣衙大牢,他被安排在侯府內修養,算是封邑對活佛的尊敬、對雲頂始終不傷人的感謝。

無魚曾到高原求學,吐蕃境內大大小小的活佛,她差不多都知道,但是對面前這位老者,她還真不曾聽說過。並非師太孤陋寡聞,而是雲頂的名頭實在太差勁了些。

對雲頂活佛,無魚既不會怠慢,也不會刻意恭敬,和對普通人的態度一樣,先問過對方傷勢狀況,再對雲頂手下留情致謝,隨即直接問道:「師兄想從封邑中帶走的人,是公主?」商隊內應已經招供,封邑要人都知道雲頂抓錯了人,無魚明知故問,只是要引出些話題,以便深談。

對此雲頂沒有隱瞞:「還有常春侯,可惜他不在家,只能抓一個。」

「抓一個還抓錯了。」無魚沒有嘲諷之意,單純覺得此事有趣,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雲頂,後者接過來喝了一口:「真的抓錯了么?封邑中高手盡出捨命相擊,為了一個不是公主的女娃娃?」

「這個封邑有些古怪,那些平民百姓,個個都嬌貴得很,師兄隨便抓了誰,都會引來那些好手的全力反撲……不過你抓到手的那個,身份也有些特殊,是常春侯的貴客……聽說還有個娃娃親的身份。」無魚修行精深,但是說閑話的時候不脫女人本色,八卦的樣子,語氣帶笑,隨即話鋒一轉:「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師兄憑什麼覺得那個女娃會是公主?」

「我修得心眼,以此辨人。」雲頂如實回答。

在逼得內應招供之後,眾人心頭最大的疑惑,莫過於雲頂為何會抓錯人……聽到雲頂的答案,無魚微微皺了下眉頭,旋即動容:「師兄修持精湛,無魚敬慕,更沒想到域宗一脈,還有傳人弟子。」

漢家禪宗、高原密宗都是佛門弟子,只是修持方式大不相同。而佛學在中土世界源遠流長,千百年下來,在這兩大宗下,又分出無數分支流派,無魚口中的「域宗」,就是高原密宗佛法的一個分支。

無魚以前沒聽說過雲頂活佛,但她知道「心眼」修持是域宗秘技,不過域宗這一脈,就算在最鼎盛的時候,也只是高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流派,始終沒有發展起來,早在百多年前就已銷聲匿跡。

對於無魚能說出「域宗」二字,雲頂也略顯意外,對她點了點頭:「師兄的學識,淵博得很。」

無魚笑了笑,忽然說起了佛法:「萬法唯心,心中無過、無愧,自然能坦然面對神佛,真到與佛坦然相對時,我便已成佛。」

世人只道大修行者喜怒不形於色,神情永做莊嚴肅穆,可實際里真正精修者,反倒不會總是板著臉,喜便笑憂則嘆,身體自然但本心清凈,雲頂便是如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師太剛剛所說,正是「域宗」的本旨。

但驚訝過後,雲頂就長長地嘆了口氣:「除了我身邊寥寥信徒,高原上知道『域宗』之人已是鳳毛麟角,能念出域宗本旨者,怕是根本都不存在了……待我離世後,中土天下便再無域宗。」

雖然少得可憐,雲頂也還是有些信徒的。但他們都是些愚鈍牧民,比著尚未開化的山野蠻人強不了多少,沒人能繼承雲頂的衣缽。

在高原佛學中,各流派的活佛傳接,大都遵循「轉世靈童」之法,但域宗不在此列,相對比較寬鬆一點,由上一任活佛的弟子接任。域宗活佛收錄弟子是「唯心」的,要以心眼辨認,扣合緣分與福澤雙法。雲頂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傳人,更沒辦法把域宗發揚光大……即便活佛內心空明純凈,談及此事時目光也顯得落寞了,這是他的教派,堪堪便要滅亡了。

無魚是套話來的,不關心活佛是否「有後」,不過也不能全不理會,她正想出言安慰幾句,忽然心念一動,試探問道:「所以……師兄來封邑捉拿公主?」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雲頂卻點頭承認:「不錯。」

無魚暫時不再說話,皺起眉頭不知動什麼心思,雲頂也不打擾她,閉上雙眼就此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無魚忽然起身,對雲頂道:「想請師兄見一個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說完,起身離開屋子,返回侯府正堂,任初榕正在這裡等著她的消息。

見面後無魚把剛剛了解到的情況說出,前面幾乎都是閑聊,沒什麼有用信息,就是活佛與師太最後說過的幾句話,讓任初榕提起了興趣:「這樣說來,雲頂來燕子坪捉拿宋陽和筱拂,是在做一樁買賣?」

無魚點頭:「他幫忙抓人;請他出手之人,幫他開闢道場、廣招信徒。」

雲頂好歹也是個活佛,能請動他出手的人,幾根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其中最值得懷疑的自然是燕頂,另外博結大活佛也有嫌疑。大活佛是高原之主,現在南理和回鶻結盟,他當然看著彆扭,而兩國結盟的關鍵就是常春侯與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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