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七章 養氣

鳳凰城郊,紅波別苑。

天黑後不久,豐隆吃過晚飯早早就睡下了。李公公輕手輕腳地退出來,神情里很有幾分唏噓,他是皇帝的貼身太監,豐隆有什麼事情也不會瞞他,現在已經知道豐隆不會再登基的消息。是以這幾天李公公心裡挺不是個滋味。

趁著夜色涼爽,李公公在山莊中隨意走走,稍稍排遣下胸中鬱結,不料走到後庄園林時,背後忽然傳來了「咕嚕」一聲輕響。

夜晚時分、星月無光,背後那聲輕響明明白白就是個「吞咽」聲……李公公是凈身之人陽氣虛弱,小時候又被無良同伴扮鬼捉弄過,平生最害怕的就是妖魔鬼怪,乍聽異響只覺得毛骨悚然,全身上下的肥肉都簌簌顫抖,兩條腿好像灌了鉛一樣沉,想要拔腿逃跑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腳來,牙床打顫使勁念起大慈大悲咒,而他身後一片寂靜,再沒了一點動靜……僵立了一陣,就在他以為「髒東西」走了,忽地又是「咕咚」一聲吞咽動靜。

聽到第二聲怪響李公公的膽子都快碎了,再也堅持不住,怪叫半聲兩眼一翻,直挺挺的昏倒了過去。

不過他只昏厥了個「倒身」的瞬間,地面上有塊尖石正好磕在他肩膀上,強烈疼痛刺激讓他又復甦醒回來,睜眼一看,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望著他,所幸這次不等他再次嚇昏過去,就認出來對方是熟人:李逸風。

李公公大怒,翻身跳起來:「李逸風,扮鬼嚇人很有趣么?」

話音剛落,腳步聲也隨之響起,附近巡弋的紅波衛聽到動靜趕來查看,一看是他們兩個,又悄然退走了。

李逸風背靠一棵大樹坐著,目光一轉望向夜空,口中平靜應道:「我坐在這裡喝酒,你從我身邊路過,然後你自己發瘋,關我何事。」

李公公是好脾氣,弄明白是自己嚇自己也就不生氣了,可很快又大驚小怪地叫道:「你怎能喝酒?」說著,彎下身子去奪李逸風手中的酒罈:「傷勢還沒好,喝酒不行。」

出乎意料的,李公公居然一把就把酒罈從李逸風手中奪了去,公公愕然之餘,更加理直氣壯:「看,連我都搶不過了吧。」

李逸風是不願和他爭搶,否則又怎會容他得手,聞言都懶得看他一眼,伸手又從身後摸出一隻酒瓶:「你要再來搶,會吃大虧。」說著伸手拍碎泥封,輕輕抿了一口。

李公公想了想,估計對方不是說笑,自己再去搶酒怕是真的會挨打,不敢再妄動,嘮嘮叨叨地勸了幾句,抱著懷裡的半壇酒邁步離開了,可是才走了兩步他又轉回來,坐回到李逸風身邊。

李公公長長嘆了口氣,心中鬱郁,喝酒倒是個不錯的排遣,舉起酒罈喝了幾口。

李逸風也不理他,悶聲喝著自己的酒。

李公公膽量差勁酒量更慫,小壇果酒沒什麼力道,他卻喝不到一半就頭暈了,說話也沒了顧忌:「我知道你一直厭煩我,出事以前每次陪陛下出宮遊玩,你都像看賊似的看我,好像我會害了陛下似的……我不明白,你憑什麼懷疑我,天底下不是只有你忠心。」

「你是太監。」李逸風的回答直戳肺管。

李公公氣壞了,半醉中聲音異常尖銳:「太監怎麼了?」

「太監不要女人,也不會有兒孫,要太多錢也沒用,充其量就這一世富貴。」少見的,李逸風今晚的話多了起來:「有慾望沒希望,旁人在乎的東西你們都無所謂,誰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你們這種人,不是常理可以猜度的,不可信,更不能指望你們忠心。」

這番話與其說它是理由,倒不如看成是對太監的蔑視,李公公氣得咬牙,質問:「你講不講理?」

李逸風冷哂了一聲,算是回應了。

李公公本來是口齒伶俐之人,否則也不會得皇帝寵信,但李逸風一句「你是太監」,把什麼話都給他堵回去了,一時間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一個勁地念叨:「太監怎麼了,太監怎麼了……太監也不是後娘養的!」

酒勁上頭,燥熱難當里李公公脫去上衣,露出身上白花花的肥肉,跟著伸手在胸口上用力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太監不要女人,但是也有兄弟!我從小跟萬歲一起長大……」

李逸風再次冷哂,冷冰冰打斷:「你也配和萬歲稱兄道弟?」

再怎麼巧辭令色之人,也擋不住這樣的「聊天」,李公公氣急敗壞,偏偏不知該怎麼說,只有怒聲反詰:「我不配,你就配么?」說著,他肚子里的惡毒言語一股腦地湧上來,想也不想開始破口大罵,他自幼入宮,長在太監堆里,罵起人來尖酸刻薄,惡毒無比。李公公醉了,所以豁出去了,心裡打定主意,李逸風要是敢打人我就和他拚命……

不料李逸風全無動手的意思,不僅沒有惱怒,反而笑了起來,只笑了一下:「是你非得要問,我答了你又翻臉。」

剛說完,忽然腳步聲傳來,有紅波衛靠近過來,通傳道:「王爺駕到山莊。」

李逸風應了一聲,起身向庄外走去,王爺駕到他們理應相迎,李公公也不顧上再罵街,扔掉手裡的酒罈爬起來追在李逸風身後一併趕了過去,很快兩人來到前庄,迎上王駕。

鎮西王一見兩人,當即一皺眉,渾濁目光上下打量著李公公,叱道:「像什麼樣子?你當此間是什麼地方。」

李公公這才反應過來,先前喝得醉醺醺,聞訊後匆忙趕來迎駕,竟忘了穿回上衣,此刻光著個膀子,胸口還印著自己猛拍後留下的紅手印,這個樣子來迎接王爺無疑是天大不敬。

鎮西王是南理皆知的鐵血王爺,就連皇帝在位時,見了他也不敢怠慢……李公公一下子酒醒大半,臉色慘白忙不迭跪倒在地:「王爺恕罪。」

「中秋事後,李公公為求萬全侍奉,求我傳他武藝。」這時候李逸風從一旁開口:「聖上安歇後,李公公隨我在後庄練武,忽聞王爺駕臨,來得太匆忙以至不成體統……求王爺恕罪。」

雖然都是光膀子,但練武是為了保護皇上,勉強能算個說辭,果然,王爺沒再追究什麼,對李公公冷冷道:「起來吧,以後好好練,再就是你的根基練不了醉拳,換路子吧。」鎮西王豈是那麼容易矇騙的,早都嗅出來李公公滿身酒氣,不過不想追究罷了,隨即換過話題:「皇帝睡下了?」

李公公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我去幫您喊醒……」

「不用了,帶路吧,我自己去看他。」鎮西王一路來到豐隆的寢室,屏退旁人之後,老頭子推開房門、邁步進屋……

豐隆睡得早,但一直沒能睡著,聽到門軸響動還道是李公公來探望,他懶得出聲,免得又會引來嘮嘮叨叨的勸慰,是以躺在床上不做稍動,可片刻後,他就從腳步聲中聽出來,來的人是個瘸子。

紅波府的山莊,能夠不驚動衛士就進來的瘸子還會是誰,豐隆立刻起身下床,迎上前想說什麼,可完全不知該怎麼開口。倒是鎮西王先問道:「怎麼,沒睡著?」

豐隆深吸一口氣,壓下洶湧的心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以前都睡得晚,現在……還沒習慣過來。」

鎮西王不置可否,話鋒一轉:「真的不想再做皇帝了?趁我沒入京前後悔還來得及,我會想辦法。」

豐隆搖了搖頭。

「若你不再回去,入京後我會設輔政大臣、扶持桐兒登基。」鎮西王口中的「桐兒」就是豐隆幼子,王爺沉聲繼續:「國無二主,一旦桐兒登基,你就真正再沒機會了,以後你要後悔了,再站出來的話……我會殺你,以免國家動蕩。」

沉默片刻,鎮西王再度開口:「自己想清楚。」

王爺的話說得很不客氣,但他的態度卻再明白不過。

若現狀不變,豐隆兒子登基,南理幼皇帝;

若豐隆現在後悔了,鎮西王全力出手扭轉局勢,總有辦法讓他重返龍庭,但不管用什麼辦法,其中的最大前提都是要推翻無魚的「豐隆已死」之說,無魚聲望大跌便等若是宋陽苦心經營出來的局面被徹底毀掉,要知道宋陽可是他的女婿;

不論坐上龍椅的是豐隆父子中的哪一個,紅波衛都只會輔佐,不會爭位;

鎮西王會竭盡全力護佑南理安寧,父子兩位皇帝里只能選一個,一旦選定就絕不會再更改。

四重意思,一層比著一層更重,豐隆認真點頭:「早就想清楚了,有勞叔父護佑桐兒,護佑南理。」

「明白了,我走了。」鎮西王點點頭,起身離開,待走到門口時腳步放緩,又轉回頭道:「皇帝是『龍命』、平民是『人命』,換過了身份,就等若換了一條性命、換了一世輪迴,既然是新的性命,前生里那些懊惱便扔掉吧,當時從頭來,好好活。還有……明天給你送幾個女人過來,晚上再睡不著時,好歹有些事情做。」說著,鎮西王笑了笑,再度邁步出門而去……

轉過天來,鎮西王入京。

叛逆已平,但大統未立,鎮西王的到來象徵著剛剛經歷一場風波的南理國將重新平穩、重新勵精圖治,京中百姓人人期盼,早早就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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