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六章 路上

十月初七,立冬,與立春、夏、秋,合稱四立,漢家大節。

南理沒有冬天,但「立冬」大典依舊隆重,豐隆親率眾臣,至鳳凰城北郊祭壇,主持迎冬之禮,除了迎接冬氣,每逢此日,皇家還會辦上另一場祭祀,酬謝為國捐軀者的在天之靈,請亡人庇佑生靈,之後皇帝會頒布恩旨,撫恤烈士家小,藉以鼓勵臣民抵禦外辱。

歲歲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任筱拂、小捕不僅是王爺眷屬,她們本身也都是有封號在身的貴人,這樣的大節重典一定要參加的。

祭典莊嚴,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皇家威儀,隨著禮官唱號,自豐隆以下所有人都一絲不苟地行禮、拜祭,唯獨任小捕,從頭到尾的走神……「九月八、一品擂、睛城亂、燕宮火」震驚天下,紅波府早都得到了消息,可她全不關心這些,只想知道宋陽的下落。

妹妹的情形,全都落在任初榕眼中,承郃郡主心疼,而且……她也擔心,發動大燕的有用眼線,竭盡全力,最終打探來、有關宋陽的消息也僅僅是:下落不明。

出事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按照路程計算,若還活著,是不是應該逃到折橋了?可是沒消息。

任初榕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妹妹。

小捕轉回頭,一貫明媚閃亮的眸子暗淡無光。冬天都到了,你還不肯回來。

儀式冗長而無聊,直到天色漸暗,禮官高唱宣布「迎冬」終告結束,可大家還不能走,還剩最後一道程序,皇帝要與眾人分食祭祀用的羊肉。

而南理習俗里,立冬時,家家戶戶也都是要吃上一頓羊肉的……所以這幾天里,還在船上的二傻總在念叨:再不回去,就耽誤買賣了。

以往每年此時,都是劉大人生意最好的時候。

宋陽就在二傻身邊,正倚在船舷上遙望落日,口中無奈安慰:「今年就不用想了,明年冬至能回家就不錯了。」

二傻不高興:「你這是安慰人么?」

東逃入海,讓逃亡的路程大減,一上船就真正安全了,但也是因為海航,讓他們回去的時間大大延長。一是行船別無其他動力,只能靠風航駛,速度緩慢得很;另一則是南理東南並不與大海相接,而是大片蠻荒山野、熱帶雨林,他們靠岸後還有大段艱苦跋涉,前後耗時一年當真不是什麼新鮮事。

大海異常平靜,夕陽斜映清波,船上笛聲悠揚……

一個月里,蘇杭與其他人早都混得熟稔了,除了宋陽、琥珀之外,她和施蕭曉最聊得來,不是因為和尚懂得多、長相好,而是他精通音律。基本,只要蘇杭能哼出的調子,施蕭曉都能用笛子吹起來。

此刻船上飄揚的笛聲來自輪迴中的另一世界。

「前塵紅世輪迴中,誰在聲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始終難解的關懷……」隨著笛聲,蘇杭輕聲哼唱著,偶爾會望向宋陽一眼,送去一個只有他能看懂的笑容。

一樣的海不一樣的天,她能帶過來一首歌,卻帶不過來一個世界。

笛聲反覆,悠揚飄渺,蘇杭卻唱得煩了,搖頭不再繼續哼唱,問施蕭曉:「和尚,笛子,心上人?」

和尚有事沒事都會把玩笛子,誰都能看得出來。施蕭曉笑了,沒否認。

「說說吧,從沒聽你提起過。」宋陽走了過來,蘇杭握住他的手,拉著他一起坐了下來。

施蕭曉沒急著回答,反問:「這是什麼調子,詞是什麼?」

「歌叫追夢人!」蘇杭痛快回答,說著,從自己的挎囊中翻出了紙筆,很快寫好歌詞,值得一提的是她有「鉛筆」,燕國木匠的手藝,把碳條刮成鉛芯粗細,再粘裹木皮上去,著漆時蘇杭還不忘在筆桿上畫了幾頭小鹿。

蘇杭把歌詞遞了過去,笑道:「你要喜歡,我們教你唱。」和尚看了看蘇杭遞上的紙張,搖了搖頭。歌詞是美的,可落在「千多年前」的施蕭曉眼中,還是顯得太古怪了些,他不想學。

不過施蕭曉還是把歌詞摺疊、收好,低頭思索了一陣,忽然開口:「凌暖棠。」說著,指了指手中短笛上的「棠」。

說出這個名字,施蕭曉彷彿一下子放鬆了,還有……輕柔了,從目光到神情,都變得輕柔了:「凌韻,棠笛。」

「我知道。」南榮右荃就在不遠處,本來在凝神聽和尚的笛子,此刻施蕭曉說話聲音雖輕,但並未刻意壓低,剛剛那四個字她聽得很清楚,就此介面:「凌家世代傳承,精於琴、蕭、笛三器制藝。」

蘇杭聽得似懂非懂,試探著問:「做樂器的世家?」

南榮點了點頭,她擅舞,對音律事情也了解頗多,「凌韻」起於南理,蜚聲漢境,本就是個金字招牌,她早有耳聞,走上近前加入閑聊:「凌家年輕一代中,制笛以凌暖棠為冠,由她經手的笛子都會落上一個名撰,稱作『棠笛』,我聽說……她的年紀和施先生差不多。」

說話時,她臉上笑意滿滿。南榮也好、蘇杭也罷,不管多大的本領多古怪的性子,骨子裡都和小九一樣,一沾上「八卦」就打從心眼裡那麼開心。

四年前,紅城那條繁華大街,「凌韻」新鋪開業,距離施蕭曉清修的破廟不過幾步之隔,而凌家派下主掌這間新鋪的,就是凌暖棠了。

有南榮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黑口瑤,阿伊果攥拳、咬牙,分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凌暖棠,你娃睡過她沒?」這種諢話也就她能問得出,不過隨她問題出口,另外兩個女人也都眼睛一亮,顯然對答案無比好奇。

施蕭曉是高人,不以為意,只是搖了搖頭:「不是你們想的樣子,我只和她說過六個字。總之……見過了,心就亂了,沒道理的。」

有關細節施蕭曉並未多說,所有人能篤定的僅只是,和尚看不破的「心中色相」姓凌。

阿伊果眉頭緊皺,對於這種不清不楚不幹脆的故事大是無奈;南榮心中升起濃濃好奇,只因幾次注目,就讓自幼修禪、慧根早種的無艷大師破掉心境,這樣的女子究竟會是什麼樣子;蘇杭卻有些失神,語氣輕飄飄的:「做和尚不好么?四大皆空了無牽掛,比著你現在要更快活吧。」

施蕭曉笑了,卻不開心:「做和尚很好,我喜歡做和尚。如果沒有她,我現在仍是無艷,可有了她,我便什麼都不是了……我不知道。」

這個時候,船上鑼聲響起,這是開飯的訊號,讓逃亡眾人略感驚喜的是,今天的晚飯不再是魚,而是羊肉。蘇杭面帶得意,早在策划出海時她就準備好的,雖然是在海上,但冬至就是冬至,總要吃頓應景的。

……

與船上的晚飯大同小異,南理家家戶戶,也都圍坐在一起,每逢佳節都是犒勞自己的日子,平時過得再怎麼辛苦,立冬時都要開開心心,吃上一頓羊肉……羊肉的香氣,一個勁往國師的鼻子里鑽,讓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

不知名的小小村落,國師已經藏了整整三天。

斷了一條胳膊,肚子上被豁開猙獰傷口,還被紅袖貫穿左胸,在燕子坪上,國師傷得極重。

修為駭人、毒術驚世,但歸根結底燕頂也還是人,他不是神仙。受了這麼重的傷,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藏身於大山,隱忍、等待,直到秋末,他才能勉強移動。

僅僅是「移動」而已,一身修為現在能用的還不到半成,就是幾個莊稼漢,也能用扁擔把他打死。

所以燕頂很小心,從大山走出來只是躲開了蠻人的追殺,他不知道在南理,還有多少人正在搜捕自己,幾天前,進入這座村落後,他就潛伏下來,偷到了一點點吃的,耐心等待著。之所以不再繼續前進,有兩個原因,左胸的創傷不僅沒能痊癒,反而有了惡化的趨勢,照這個樣子,他堅持不了太久了;另外,村落邊緣有一座小廟。

仔細觀察了三天,確定這座荒村與外界並沒太多來往,小廟裡的兩個和尚也都是老實人,每天只是拜佛念經,燕頂終於橫下了心,盡量用穩住的腳步,走到廟前、叩門……轉天清早,廟中一個和尚,懷裡揣著一封信,腳步匆匆出門去了,趕往百里外青果鎮的大廟。

國師精通佛法,想要騙過兩個沒什麼見識的老實和尚很容易,對方完全信了他,只道他是苦行僧侶,在深山中染上怪病。我佛慈悲,對潦倒路人都要施以援手,何況同是我佛弟子的高僧,小廟僧侶當即答應為他傳書送信,去請高僧的同門過來。

當天夜裡,國師被人救回青果鎮,荒村小廟卻莫名失火,兩個僧侶慘死火場……身處敵境,國師的行蹤決不能泄露出去的。

七天之後,花小飛趕到青果鎮。

……

臘月三十,除夕之夜。一品擂之劫已經過去快三個月,睛城恢複了不少生氣,鞭炮聲隆隆,家家戶戶都拋卻煩憂,把全副心意都沉浸在喜慶之中。

西郊別苑也張燈結綵,宮女太監身著吉服忙碌來去……可是與宮闈紅燈不符的,在他們臉上難見絲毫喜氣。自從巡視睛城、「中咒」昏倒後,景泰就重病不起,任憑太醫絞盡腦汁也都於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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