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九章 節宴

再回到睛城,已是黃昏時分了。

明日山莊的經歷仿若一枕春夢,來得無端卻揮散不去,這讓宋陽一路上都在恍惚,以至忽略了睛城中、五月五的熱鬧與景緻。此間沒有屈原,但「五」在中土有吉祥之意,五月初五自古便是佳節,睛城之中張燈結綵,人人盛裝相見歡笑,一派繁華景象。

可這些熱鬧都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找到了同類才猛地發覺,原來還真是寂寞啊。

不知何時起風了,吹拂宋陽衣袂獵獵,東南風,先經過宋陽的身旁,再到明日山莊。蘇杭長發飛揚,抱著雙臂依靠在門廊,口中輕輕哼著前生的調子,遙遙眺望遠方,眸子空洞而淡漠,眼中不存一物。

……

到驛館所在的大街,正碰到回鶻薩默爾汗,正帶了幾個武士不知從何處回來,口中大聲說著嗚哩哇啦的夷語,遠遠一見宋陽,他就笑道:「汝……你想好要啥了沒?」

宋陽笑著應道:「確有一事相求。」

「晚上過來說吧!」回鶻兒應該正有什麼事,揮了揮手道,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對了,今天那點破事,不用放在心上,看老子,壓根就不稀罕去!」

宋陽聽得一頭霧水,但對方已經走遠,他也沒再追問,就此返回自家驛館。

見他回來了,也沒人問他去哪裡了,為何這麼長時間才返回,一見到他無一例外,露出個古怪笑容,尤其二傻,擠眉弄眼笑得尤其誇張,宋陽被他們弄懵了,低頭看看衣衫,伸手摸摸臉頰,找不到什麼不妥,乾脆直接問二傻:「笑什麼呢?」

二傻手裡正拿著一張睛城的街巷圖,指著其中一處:「這是哪裡?」

這圖昨天宋陽也在街上見到賣的,價格著實不菲,心裡很有些納悶一貫財迷的劉二怎麼會花這個錢,但接過來一看,才發覺二傻這張圖與眾不同,橫不平豎不直,歪歪斜斜不算,其間還有斑斑點點的墨跡,尤其有趣的是,從諸國使節下榻驛館之處,引出一道紅線,彎彎曲曲穿大街過小巷,最終落在了燕皇宮,不用問,紅線是二傻描上去的,是他們出使皇宮的路線。

看著這張地圖宋陽直皺眉:「誰賣給你的?我帶你找他去。」

不料二傻搖了搖頭,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是買的,我自己畫的。昨天看到賣圖的,看一會兒回來就自己畫了,你說那個賣圖的傻吧,他讓人隨便看,還賣的那麼貴……」

宋陽大是詫異,他可沒想到整張地圖都是二傻畫的。

前世里他倒聽說過,許多腦力有缺陷的人,都會在某個方面變出突出的天賦,比如《雨人》,不過二傻又會馴鳥、又能復圖,著實出乎意料。

二傻才不在乎「畫地圖」這點小事,指著圖嘿嘿壞笑,重複:「快說,這是哪,這是哪?」

宋陽看了看他指的地方,神情挺無奈:「無關風月坊。」

二傻突然爆發出大笑:「南大姐說,你昨天晚上去無關風月坊了,你這樣的年紀、花坊那樣的地方……回來的不算晚。」二傻高興地跟什麼似的,好像感同身受。

宋陽沒啥可解釋的,拍著二傻肩膀笑道:「下次帶你去。」

剎那之間,二傻的笑容凝固、眼神僵硬,整個人呆若木雞,彷彿被凍住了。宋陽又詫異又關心:「沒事吧?」

半晌後,二傻愣愣搖頭,嘴唇有點哆嗦,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三個字:「太好了!」

宋陽哈哈大笑,還不等說什麼,有僕役過來請他們,驛館中的節慶宴已經備好了……

以左丞相為首,使團中諸多官員與奇士悉數出席,宋陽看人比較仔細,落座不久就看出來,身邊的奇士們倒沒什麼,但同行而來的那些使節官吏,大都面色不悅,只有胡大人談笑風生,完全沒事的樣子。

坐在身旁的施蕭曉看出宋陽的疑惑,給他解釋道:「雖然一品擂向後推遲了,但今日還是佳節,燕帝傳召在宮中辦了節宴,宴請各國使節,唯獨漏了咱們。」

其他幾位奇士也是此刻才知道的消息。

本來這件事也不用隱瞞,施蕭曉繼續道:「也不能算是『漏掉』,今早時候燕吏傳訊,著咱們準備入宮赴宴,不過到了中午,他們又復告知,讓咱們不用去了,臨走前還嘀咕了句『菜準備的不夠』。」

奇士個個變色,阿伊果第一個開口咒罵,就連一向不怎麼顯眼的鬼谷瞎子也皺眉冷笑:「浩浩大燕,堂堂帝王,這樣的手段,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侏儒火道人第一次沒和瞎子唱反調,點頭附和:「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全無高明可言,直接甩過來的耳光,與市井中的潑皮罵街沒有絲毫區別,又哪是一國之君該有的風度。可這樣的事情,景泰也的確做得出來。

可事情還沒完,施蕭曉借著說道:「這也僅只是燕國而已,下午時,吐蕃使節來訪,看上去和和氣氣,但句句不離今日的燕宮節宴……」高僧出身果然氣度不凡,說起此事語氣里沒有一絲羞怒,臉上依舊掛著微笑:「歸根結底,也是一番羞辱。」到了現在,宋陽也大概明白了,不久前回鶻王子說的「不用掛在心上的破事」是什麼了,宋陽笑了下,那位汗看著混,心地倒還算不錯。

左丞相咳嗽了一聲,終於開口了,可這一次沒有長篇大論,只是淡淡一句:「辱人者,人恆辱之。老夫與諸君都記下今日之事。」隨即他換上笑臉,招呼酒菜再不提今天發生過的窩囊事了。大好節宴,菜色精緻酒饌豐富,但氣氛又怎麼能再熱烈,喝悶酒的時候二傻偷偷跟宋陽說:應該把劉六劉八劉三十一它們全都帶來……

沒了興緻,酒宴沒持續多久,大概填飽了肚子後眾人就此散去,宋陽沒回自己房間,而是找二傻要來地圖,仔細研究了一陣,看著半截忽然「咳」了一聲,笑著伸手一拍自己的腦袋。

之前他看了二傻勾勒的驛館、皇宮路線,心中冒出了個想法,此刻正細心盤算著,突地想起二傻畫的地圖未必就準確,這幅圖要是亂畫的……不過找到館吏一核實,這幅地圖居然真的大差不差,堪用。

而後又單獨去找到阿伊果,和她低低耳語,嘀咕了一陣,阿伊果面色興奮,頻頻點頭。

接下來,宋陽出門而起,去了回鶻驛館。

回鶻王子之前不知經歷了什麼,身負刀創被賣到了紅城做奴隸,澇疫事後從南理趕到燕國,與本國使節匯合,只能算「中途加入」,是以身份雖然尊貴,卻不是使團的主官,今天的燕宮節宴他嫌拘束,沒去出席,只是讓使團中的主要官員去了,也不算太失禮。

亮出手鐲,一路暢通直接被帶到回鶻王子跟前,對方看樣子喝了不少酒,臉紅撲撲地,見宋陽來了道:「我正準備出門,你來得正好,走走走,帶你一起去,有什麼事都到無關風月坊去說。」

說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猛拍宋陽肩膀:「來了睛城,不能不去那座坊子,我請客!」

宋陽心裡琢磨著怎麼都是這個調調,搖頭笑了笑:「外傷好了,但王駕身體尚需條理,喝些酒無妨,色慾之事最好先不要碰。」跟著,宋陽隨口說出幾個病症之兆,又取來紙筆,飛快寫了一道方子:「調養身體,一個月後便告無妨。」

回鶻兒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右胸的刀創基本痊癒了,不過力氣和精神都大不如往常,也請大夫看過,可是連個大概的說法都沒有,最後都歸於「傷後體虛加水土不服」。要知道他身體里的毛病歸根結底還是由澇疫而來,普通的大夫別說醫治,連病因都找不到。

胡大人的情形也和回鶻兒相似,但左丞相不是武夫,力氣衰弱些並無大礙,就是咳嗽得比原來痛苦了些,因尤太醫的屍身之事,宋陽對他難免有些反感,沒出手幫他治病;至於施蕭曉,在城郊時他服食過宋陽用人血調和的「解藥」,全然沒事。

這後遺症的影響,其實也不用非得行針用藥,只要安心休養,過個一兩年就會自然消除,可回鶻是刀馬之國,自古就封強者為尊,薩默爾汗以勇武著稱,合了民意民心,這才能在威望上壓過幾個兄弟一頭,現在力氣小了,他心裡如何不急,聽宋陽說的病症全都中了,臉上泛出喜色,伸手抓過藥方:「當真有效?」

「若非有效,我又何必把這事說出來。」

薩默爾汗笑了:「賞賜還沒給,居然又欠下了新人情……」

不等對方說完,宋陽就認真開口:「王駕不用提賞賜了,小人只有一事相求,盼你成全!」說著,把手鐲遞還給薩默爾汗。

交回手鐲,就是示意「賞賜即可」,回鶻兒重諾,大方點頭:「你說!」

最初時,宋陽本想請薩默爾漢在任小捕的和親事上幫忙,或者回絕婚約或者點選別的南理公主,總之不娶任小捕怎麼都成,可現在他改了主意。

任小捕的事情他早有安排,若以「自由」而論,還是新涼更保險些,否則這一次就算逃過了回鶻和親,誰又能保她不會和親犬戎、或者被皇帝指婚哪家尚書之子……宋陽認真開口:「求王子打吐蕃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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