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章 景泰

偌大天地,在同一個剎那,有多少人在做著同一件事?

宋陽在南理的偏荒小鎮鬱郁嘆氣的時候,千里之外,燕都鄒城皇宮內院,燕帝景泰也在嘆氣,他的狗死了。

景泰登基十年大慶時,吐蕃送來的賀禮之一,金睛雪山獅子獒。

景泰喜歡這條狗,因為它忠心。他試過。

高原上的犬子在靈秀江南絕難成活,當年被抱來不久,雪獒就染了重病,氣息奄奄。宮中一位才人天性愛犬,不捨得那時還是毛茸茸的小東西就這麼死掉,著實花了不少心思,仔細照料雪獒,總算幫它渡過劫難,雪獒漸漸長大,威風兇猛,整座宮中它只認兩個人:景泰皇帝和那位才人。

才人很高興,景泰卻很好奇,他想知道誰才是雪獒真正的主人,所以一天,他帶著雪獒去找才人,屏退下人、關門……先是皇帝的一聲叱喝,跟著是惡犬的狂吠、最後是才人的凄厲慘叫,等寢殿的門再打開,雪獒的尖牙利齒間沾染血污,才人的喉嚨被扯斷,景泰則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他知道了答案,還算滿意。

跟著,他伸手照著雪獒的頭頂抽了一掌,笑罵:「本就想讓你咬兩口算了,你個畜生沒輕沒重,居然把人咬死了。」雪獒嗚嗚低鳴兩聲,不明白主人為何打自己……

自那以後,除了上朝他到哪裡都會帶著這條好狗,轉眼十餘年過去,好狗變成了老狗,爪牙不在鬃毛脫落,幾天前開始不吃不喝,堅持到現在,終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雪獒死在了御書房裡,就在主人腳旁。這時屋中還有兩個人,正在呈稟要務,景泰揮手打斷了他們,蹲下來伸手去揪狗耳朵。很快,雪獒的頭耳就被撕扯地鮮血淋漓,景泰這才確認狗子死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面前的大臣,戚戚道:「天底下最忠心的那個,死了。」

景泰皇帝四十餘歲,身體略有發福,長相比著普通人要丑,塌鼻闊口眼睛細小,眉毛稀稀疏疏,可到了眉峰處又變得濃了些,斜斜挑起,猶如兩道刀痕。

饒是兩位大臣應變快、心機深,不知該怎麼去應他的話,表忠心?去和一條死狗爭誰才是天下最最忠誠的那個?能做的也僅只勸陛下節哀,心中則萬般惶恐,暗罵老狗死的不是時候……景泰是什麼人,大家心裡都有數,趕在他最喜歡的狗子死掉的時候,向他呈報政事,運氣實在糟糕透頂了。

景泰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雪獒身上,起身回到座位,目光在面前兩位大臣身上巡梭片刻:「覺得自己運氣不好么?放心,不會遷怒你們,狗是狗,人是人。」說著,伸手指了指剛剛正說到一半的大臣:「接著說,南理那邊怎麼了?」

大臣躬身:「去年秋末南理魁堂失火,其中豢養的高手傷亡殆盡,一品擂無人可派,豐隆自作聰明,捉著國書上的言辭做起了文字功夫,不派武士,而在南理甄選賢能,要以奇人赴擂。」

景泰好奇:「什麼樣的奇人?」

「相馬、馴獸、舞者……林林總總,包羅廣闊。」南理九州選賢,鬧得轟轟烈烈,這件事根本瞞不住人。

景泰哈哈大笑:「難不成南理派了個馬戲班子來赴我的一品之擂?」

大臣正色搖頭:「據臣所知,十名奇士都有真正才學在身,或許不必重視,但太過輕視終歸不妥。」惶恐歸惶恐,大臣還是把自己該說的說了出來,甚至言辭都不需要太斟酌,這便是大燕、南理這兩座漢人朝廷間的區別了。

景泰殘暴,但相比那些說話不太客氣的大臣,他更喜歡殺阿諛奉承之人。

果然,從景泰臉上不見絲毫慍怒,反而點頭笑道:「朕明白,朕懂得,他們不想打擂又怕丟了體統,弄出個雜耍班子來彰顯國威,就是來唬人的么。他們唬不住朕、唬不住你,可難保其他人不被他們唬住。別說整座大燕,就只我這睛城的百姓,若提起南理便覺得蠻荒可怕,朕也不痛快。」

鄒城,又稱「睛城」,取畫龍點睛之意,中土升龍此處為睛,天下最最鮮活、靈秀之城。

景泰皇帝登基二十二年,對外五次主動宣戰,兩次御駕親征,對內更不用說,著實做出過不少大事,但他最最得意的,是他辦過的一場論學。

四年前,以皇家之名,朝廷廣邀國內飽學之士於鄒城講論天人之道,激辯數日最終一人舌壓群賢……重要的並非這個人是誰,而是他口中的道理,「上上說」:燕上上,燕人上上,當主四方,他族輕賤,從而役,否則殺。

論學之後「上上說」著述成冊,且輔以無數旁論,曆數蠻夷與別族之害、之輕賤,朝廷花費龐浩精力將其推廣四方,先是翰林、鄉學、讀書人,再而平民百姓,四年中時時不輟,是所有朝臣手上最大政務,即便景泰拔出付家、引得朝野震蕩時,「上上說」的推廣也不曾稍有耽擱。

鼓動的是民心,挑撥的狂妄。

這件事做到現在,總算初見成效,燕人前所未有地排外。仇恨了、輕蔑了,自然便有了戰意……辛苦幾年,總算挑起了些「民意」,而五國一品之擂,本來就是一場「火上澆油」的好戲,對奪魁景泰有十足把握。

只有南理,忽然出了個「歪門邪道」,來的不是武士,打贏不光彩,任由他們展示南理強處,對燕人正層層高漲的「上上」之狂無疑又是猛挫。景泰翻起眼皮,望向大臣:「依你看,怎麼辦?」

大臣從容回應:「不難。相馬、馴獸這些門道,還是從我們這裡傳到南理的,他們不過是學生,大燕才是祖宗,找人把他們比下去就是了,這件事我立刻會去辦。」

景泰卻搖了搖頭:「豐隆弄來個雜耍班子,我就要跟著也弄一個?沒這個道理。」說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打一仗吧,省心的很。」

大臣一愣:「臣愚鈍……」

景泰昨晚夜御三女、沒怎麼睡覺,此刻略顯倦怠,打了個哈欠,聲音有些走樣:「端午之前揮師南下,不用鬧得太大,打下豐隆兩個城關、拿他南理幾萬首級就足夠了。有這一仗墊底,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一品擂時,大大方方地讓南理的雜耍班子登台獻藝便是。」

南理相馬厲害?大燕打了勝仗。

南理馴獸高明?大燕打了勝仗。

南理冶鐵了得、木工精細?大燕打了勝仗。

……

就算南理遍地神仙,個個活佛,可大燕打了勝仗!

只要在端午前打一個勝仗,南理的奇士使團就真的成雜耍班子了,任由他們上台去演、去耍好了,本領越大,從鄒城百姓那裡換來的嘲笑就越多。要是真那麼強,又怎會擋不住燕國鐵蹄呢?

皇帝駕前不容放肆,可那位大臣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急促:「陛下,打不得。」

刀兵之事,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中土諸國彼此制衡,南理雖弱但也是維持這份平衡的一分子,燕重兵南下,西、北兩國多半會趁虛而動,最遠處的回鶻也未必就老實看著,牽一線而亂全局,屆時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誰也不敢說,但燕國陷入三面重壓的可能性很高。

景泰早就知道他會有此一跪,擺著手笑道:「起來起來,你的意思朕明白。剛剛就說過了,不用鬧得太大。朕不是要亡了南理,只是打豐隆幾下子,抽他個耳光。南線本部入戰綽綽有餘。不用從西、北調兵,更不等吐蕃、犬戎反應……等他們明白過來,我大軍早已班師回朝了。」

對皇帝的如意算盤,大臣毫不客氣:「最近幾年燕與南理並無大戰,但邊關上的小爭鬥不斷,南理在折橋關、紅城沿線屯紮重兵,衛戍森嚴,想要一舉突破不是件容易事。」

景泰無所謂地搖搖頭:「這個不用你操心,朕有辦法。」

大臣仍跪地不起,皺眉猶豫著,片刻後還是咬牙把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要知……不止外患,還有內憂。」

景泰咦了聲,饒有興趣:「內憂?朕的大燕有內憂么?說來聽聽。」說完,見大臣神情躊躇,又笑著補充了句:「說無妨,恕你無罪。還有,起來說話,你跪著朕看不到你的臉。」

大臣站直了身體:「七年前,大雷音台傳下法旨,著天下青壯僧人習武以求強身、自省;六年前,國師參悟玄機,言大世修羅劫將至,警醒天下信徒;五年前,二十一座須彌禪院以衛道破劫之名增設韋陀別院,正式訓練、豢養武僧;四年前,各禪院再添斗戰閣,選拔精銳僧侶精修兵書戰策;三年前……」

這些年裡,燕國師托佛家之名動作不斷,武力與日俱增,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到眼裡,景泰當然全都知曉,可他對此不聞不問,就任由國師去忙著。這次也不例外,不等大臣說完,他就擺手笑道:「這就是你說的『內憂』?沒什麼新鮮的,不用理會他。」

「陛下明鑒,事情還不止如此啊。」大臣既已開口,就打算把話說完:「從三年前開始,國師與吐蕃墨林大活佛開始接觸,先是書信往來,繼而互遣使節……直到最近一年裡,吐蕃活佛五次遣密使入境造訪國師;國師也派出心腹門徒三次回訪……臣以為,既然是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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