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面對心上人的身體打擊以及好朋友精神打擊,就算是鐵人大概也得崩潰。好在庾養不是鐵人,而是一個經常自我暗示「沒皮沒臉才是真風流」的異類,所以他挨了麹昭的打,不僅沒有感到挫折或委屈,反倒覺得麹昭的意思是在提醒他:你看看宇文愷跟我姐姐發展多快,你小子的能耐哪裡去了?

所以庾養挨打後,反而把宇文愷在破案上比他捷足先登的鬱悶一掃而光。他笑嘻嘻瞧瞧麹昭又急又氣略略泛紅的臉,又端詳她微悻彎蹙蛾眉下明麗的眸子,再深情凝望一下她的嘴唇……

麹昭從小長在西域,是個性子要強、心思直徹的姑娘。她方才看見姐姐和宇文愷先到一步,難免有種所託非人的感覺,因此才對庾養下手。雖然她中意庾養,但這次決沒有庾養自作多情想出來的那層意思。所以當她發現庾養色迷迷地歪著腦袋盯住自己,連哈喇子都在嘴角若隱若現閃光的時候,忍不住怒火中燒,照著庾養臉上雙拳一揮罵道:「還不給我麻利點查案,裝什麼傻?!」

庾養尚在分析麹昭嘴唇上的胭脂是蘇木做的呢,還是用山榴做的時候,就覺得眼前金星一閃,兩眼齊溜溜多了兩個烏圈。這很強很暴力的情形把夏青君看的心驚膽戰,後來她成了畫家後,曾把庾養的醜態描摹到了絹布上,這絹布傳了一千五百年後,被一個黃毛藍眼的造型師發現,從此世界上又多了一種化妝的名稱——「煙熏妝」。

到王家短短的幾步路,庾養是捂緊雙眼,握著夏青君的手被牽過去的。他是個記吃不記打得魚忘筌的人,早忘掉眼睛的脹痛,兀自為能摸到夏妹妹的手心醉不已。麹昭也暗恨不該下此毒手,不但沒有懲忿窒欲,反而起到為淵驅魚的效果。夏青君原本心思單純,伸手只是為了給庾養引路而已。如果手被庾養輕捏一下硬攥一下的,不由心裡直罵他流氓。三個人就這樣各懷鬼胎地繞過竹林,走到王家屋前拍門喚人。

「誰呀?」屋裡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問。庾養嚇了一跳,還以為屋裡是個女人,於是趕緊搭腔說:「王先生在家么?我是來專門請教問題的。」

「幹嘛幹嘛,剛走了一個請教問題的,轉眼間就又來一個,你們想幹嘛呀?你們還讓不讓人家修道,你們還讓不讓人家煉丹,我很忙的……」

這一連串女里女氣的聲音聽得庾養渾身麻栗不已,這時候夏青君看王櫓還不出來,便硬著頭皮喊一嗓子說:「王先生,我是城裡的夏青君,這次是領一個長安來的官家查案的。」

「哎喲,原來是夏小姐!」庾養只聽門吱啞一聲打開,一個頭頂脫髮,黑奘傻粗的矮男人打著蘭花指裊裊婷婷地扶住門框,脈脈含情地看他們三人一眼說:「喲,這裡還有一位佳人呢……」

庾養率先覺得胃裡面波浪滔天,他極力壓住惡感,回頭看看麹昭也一個勁兒以手覆嘴,彎下腰不停咳嗽來掩飾嘔吐的動作。他這才明白,色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這樣一個娘娘腔的色鬼——夏青君顯然是已經領受過他的噁心,所以現在還能夠撐住領著他們,一副準備慷慨就義的樣子朝屋裡走去。

接下來的事情大概不用說也能揣度出來,庾養剛說明來意,問了兩句,便不得不渾身乍滿雞皮疙瘩聽王櫓在那裡一個人唱獨角戲。

「哎喲喲,看你說的,我的恩師可是貞白先生陶公呢,昔日梁高祖都敬我師傅三分呢。我之所以安居此地,不上京干謁,還不是承襲師志,淡泊自守嘛。不信你看我這草廬里,還掛著恩師生前答梁高祖的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呢,我每天都要默識此詩,以不忘恩師囑咐啊……夏小姐、麹小姐,我王某是有品位、有操守的人……」

王櫓尖銳的雌聲已經把庾養吵得不勝煩燥,他仔細盯著王櫓下巴上那稀稀落落的幾根鬍鬚審看——沒錯,雖然不多,但確實是長出來的,不是沾上去的,可是這位假茅山道士怎麼這樣像太監呢……

王櫓好不容易把他的祖宗八代,師徒千人都前後數遍,就差一步沒把自己標榜成上帝的的乾兒子了。好在他終於覺得自己已經口乾舌燥,拿起一個小盞來喝口水後,這才轉入正題:「庾公子,我跟你說——夏姑娘,你看看幾天不見,你好像消瘦了不少啊,你最近擦哪家的脂粉啊?跟你說,長安城裡隋家鋪子要拆遷了,打折呢,可要早點下手啊——哎喲,你看看我扯到哪裡去了,庾公子,我跟你說啊,其實呢,我早就看出那城裡有戾氣,你想想,當年夏晉之戰,在這裡死掉多少人?晉軍可是全軍覆沒,廬陵王藏在草叢裡隻身免死——怎麼扯到這裡來了,總之這城附近經此大役,肯定冤魂遍野嘛。

「麹姑娘,你哥哥跟那第一任城主蔣鯨一樣,就是不聽我的勸告。要是早用我靈符、請我驅邪,哪能落到那個下場?麹姑娘,你可不要生氣,我這是忠言逆耳啊。你哥哥自從接手思鄉城後,雖然僱人把戚涌那個吝鬼挖盜的坑洞補上,但居然不找我堪輿,著實是一招錯棋。我本來想上門給他曉以利害,但是他居然被苻家的那個妖女迷惑,把我拒之門外……」

夏青君終於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地冷笑道:「王先生,我怎麼聽說,明明是你對苻姑娘有關雎之想,被人拒了呢?」

王櫓的臉霎時脹得通紅,他拍著大腿說:「我怎麼能對那個妖女有非分之想?麹姑娘哥哥就是被她迷住了。我跟他說要遠妖修身,他卻自吹說有玲瓏眼,金剛身,還對我說他已經看透了城中寶藏的秘密,有機會給我們見識什麼是真正的金剛不壞之身!你說無端端講這話,能不是被妖女迷惑嘛!當然還有范家的大小姐,也是妖女,跟她家的僕役不清不白的,總之這個地方陰氣太重!妖女太多!」

麹昭早被他的污衊之詞氣得肝火上升,但終被夏青君按住沒有發作。夏青君繼續揶揄道:「王先生是不是也被此地的妖女們迷惑的不能潛心修道,才有此感慨呢?可見先生的道品和人品還不夠檔次吧?否則為什麼戚涌和苻老爺子老跑先生這裡求助,仍然是難逃一死呢?」

夏青君的話真是字字擊中王櫓命門,這連一向自認言語不俗的庾養也不禁對這位溫良光正的小姑娘頓時刮目相看。王櫓被她嘲弄,本來尖細的聲音更加走調:「哎呀呀,夏姑娘,你怎麼說話呢呀?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位王先生了?我王某人怎麼對不起你了?那個吝鬼戚涌倒是膽小如鼠,常來我這裡買符,可都是些個驅小鬼的符呀。叫他多花兩貫錢買張大符,或者乾脆送我幾匹絹綢,請我作作法,哪裡會有遭索命慘死的下場?再說那個苻老爺子,他倒是經常來我這裡跟我探討道論,但是他還不是聽自己身邊那個法師的話……」

庾養猛地一怔,打斷他的話說:「苻家有一個法師?」

「對啊,神不神鬼不鬼的一個傢伙,苻老爺子根本不向人提及此事。我還是偶爾情形下撞見此人一次——你們說說,那個氐羌野俗中的小巫,怎能同我這陶公令徒相比?!」

「那是自然,可先生說見過此人一面,這個人究竟什麼模樣呢?」

「這個……我也不好說,大概是氐人的巫師總要秘修的緣故吧,苻老爺子從來不讓他輕易示人,我也是偶然想起什麼事情去城裡,在苻老爺子修道的密室里撞見他正在用羌語傳講什麼歪門邪道。苻老爺子說是特意遠道請他來給自己破讖的。我一聽就老大不高興。你們評評理,我堂堂陶公弟子,怎麼能同一個異族巫師相提並論呢?我一氣之下就拂袖而去,後來苻老頭愛怎麼搞什麼棺材破讖的餿把式我都不予理睬。當然既是鄉親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就幫他找蘇易齬去評評理。」

庾養忽然拊掌大笑,把尚在嘮叨的王櫓和兩位姑娘都嚇了一跳,他樂不可支地問:「方才那個宇文愷,也是為氐人巫師的事情而來的吧?」

王櫓被他的突笑搞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地說:「不是,他只是向我問了一下那個做棺木的工匠姓甚明誰,家住何處而已。」

庾養騰地起身說道:「事不宜遲,二位姑娘,咱們趕緊去苻家詢問一下那個巫師的下落!」

三人急匆匆謝過王櫓,邁門而去,王櫓眼巴巴地盯著夏青君喊道:「哎,夏姑娘,有空兒常來坐坐,我這裡有的是故事講給你聽……」

確實如後來的史書所說,宇文愷是個「博覽書記有巧思」和愛好機工械器的人。十年後,他奉領旨諭,在龍首原之南修建了一座世界上煌煌赫赫的巨大都城。這便是隋朝的大興城,入唐之後又改稱「長安」,成為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繁華的城市。

其實那時的宇文愷常常撫弄著自己的鬍子想,如果沒有建德七年的那件事情,自己也許真的拗不過尚武家族的影響,從而最終像父兄那樣耀威疆場。但是那個早春發生的種種事情,從小處說是扭轉了他和朋友們的生命軌跡,從大處講,卻是扭轉了整個南北朝的政局。

他之前雖然愛好「奇技淫巧」,一反父兄之道,不去學舞槍弄棒,武術兵法,偏偏喜歡看些個匠書逸聞之類。雖說家人看他年紀小沒有說過什麼,他心裡卻總是多多少少覺得有些不安,畢竟這屬於不務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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