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正如郭衛所說,夏家一點沒有那種財大氣粗的俗鄙,所以晚上招待他們的飯菜也是清淡可口。總管夏大四十歲年紀,眉毛濃郁,雙目晴朗,略為發黃的一捧長髯垂到胸前,飄飄有神仙之氣。與他清逸的神態呼應的是,此人的談吐舉止都透露著風雅氣息。麹昭暗忖還未到來的主人夏逋究竟是何等高人,竟能役使夏大這般人物。

夏大邊招呼二人用膳,邊面露歉色說自從住進這個小城後,夏家原來的僕人大都離開別赴,所以菜肴也不如以往,還望庾麹兩個人海涵。

庾養今天又是趕路又是奇遇,不久前還被郭衛講的噁心故事搞的胃部痙攣,現在看到飯菜,早把那些令人作嘔的情景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心想反正主人也不在,只是一個管家招待而已,所以也顧不上禮義廉恥,抱著「想吃就吃,要吃得無知」的心態,忘我地把那些東西往自己肚子里填充。他的吃相就連西域來的不拘禮儀的麹昭都看得臉紅心跳,心裡直為居然跟這種無賴之徒在一起而羞慚不已。

庾養這頓飯吃得真是心胸歡暢,他摸摸肚子覺得飽了,便愜意地抹抹嘴。回頭看見麹昭正面紅耳赤地看著他,便以為她被自己的魏晉風度所吸引,牙齒上帶著片青汪汪的菜葉還朝她作怪傻笑。

麹昭當即恨不能一個嘴巴打得庾養連爹娘都不認得。但轉念一想這麼失禮,豈不又被看成是和庾養一丘之貉,便咬牙忍了,只好朝陪侍的夏大嘿嘿乾笑。

夏大拍手贊道:「庾公子果然有竹林遺風,若是當年阮步兵見了,也應當把臂入林呀。」

庾養聽了讚賞,牙上帶著那片菜葉繼續開口傻笑道:「夏老伯過譽了,等我回家種上一畝竹子,白天也學他們喝醉了裸奔吧——你方才說帶來的僕人們都走了,為什麼呢?」

夏大搖搖頭說:「庾公子不知道,自從我家老爺買下這座城堡,派我領著幾個人先自過來之後,城裡面就怪事頻頻,鬼影憧憧的,好多僕人就這樣嚇走了。如今只剩下我還有小女在此了。」

庾養變色道:「我說怎麼郭衛把我打發到這裡住?原來是為了報復我噎他的話啊!」

麹昭被他氣得火冒三丈,也顧上不上保持淑女風範,大聲提醒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還不是你非要跟我到這裡來的,跟郭壯士有什麼關係?你要沒有膽子住,那趁早滾回去。」

庾養看見她忽然動怒,趕緊捶胸頓足地指天立誓道:「我庾長生以除惡懲奸,打怪捉鬼為己任,焉能害怕?夏老伯,你趕快給安排房間,昭姑娘住哪兒我就住哪兒——不,昭姑娘住哪兒,我就挨著她住……」

夏大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給二位準備好了客房,青君,先把麹姑娘送過去,我還有幾句話要對庾公子說。」

屋外傳來清脆的應聲,一位雙眉之間長著紅痣,身著武裝,英姿颯颯的姑娘推門進來。庾養不成想在此處又能得遇美女,趕緊站起來又露出菜葉張嘴獻殷勤說:「剛才的飯菜是夏姑娘的手藝吧,可口得很……」

夏青君沖他嫣然一笑,也不答言,直接挽起麹昭的手說:「麹姑娘,我們走吧。」

庾養眼見兩位佳人揚長而去,恨不能直追過去,卻被夏大攔住說:「庾公子,這邊請借一步,我有話說。」

庾養急得兀自擺手道:「你快說!你快說!」

夏大微微一笑說:「庾公子的令尊,莫不是庾開府庾大人吧?」

庾養忽然想起父親囑託送信的事情,這才把隨著女人飛走的心捕捉回來,坐下說道:「正是。不知夏老伯怎麼知道……」

夏大笑道:「我家老爺和庾大人在江南時曾是至交,公子這次前來,是不是有信送到?」

庾信看看這位城府極深的夏總管,心想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把信交給夏逋本人,看來這封信非同小可,自己萬萬不能大意,便搖搖頭說:「我此次就是為了幫麹姑娘姐妹查案來的,父親都不知道我有此行呢。」

夏大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還是風度不改地說:「既是這樣,那我也不打擾庾公子休息了。我這就領公子去閱水山房那邊寢宿。」

閱水山房是城堡里一處建在山坡高處的樓閣,庾養被夏大領到屋前,見隔壁還亮著燈,料想麹昭就住在這裡,不禁心中暗喜。他和夏大告辭進房,換上便衣,側耳聽聽隔壁了無動靜,料想麹昭已經歇息。他於是打個呵欠,自己掌上燈,一屁股坐在桌案上,開始他自己習慣性的反芻。

的確,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真可謂千折百轉,萬想不及。庾養連抽自己幾個耳光,把滿腦子的美女圖像一併趕走——如果屋裡有錐子的話,相信他連「錐刺股」也做得出來,畢竟他臉皮厚不怕捅扎。

這個小小的城堡,牽動著太多的謎團。從晉軍寶藏的傳說,到五行死亡的惡讖;從以各種古怪方式死去的城主,到如今城裡黑暗重重的鬼影。想到這裡,庾養不禁壞笑起來,他倒盼著晚上鬧鬼,好把隔壁麹昭嚇得吱哇亂叫,投懷送抱呢……

庾養趕緊往自己又在走私的腦袋給了兩拳,恨恨警告自己集中精神——在這個偏僻寧靜的村子裡,許多腰纏萬貫的外來人為了尋找那份虛無縹緲的寶藏,買下或租下這個城堡,那麼城堡的秘密又在哪裡呢?為什麼村裡以前的人對尋找什麼寶藏好象不怎麼感興趣呢?第一任城主蔣鯨的死亡已經夠出人意表了,他的死是不是一次被設計成意外的謀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為什麼在後兩起謀殺中,卻絲毫沒有意外的表象呢?再想想麹昭哥哥的死,他為什麼編謊說要搞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高昌祭祀,邀請那麼多人來到城堡,而又黑衣蒙面相迎呢?

庾養冥思苦想著把頭髮抓得紛亂,他忽然感到,對於這個案子,光坐在屋裡想還是不夠的,因為他手裡的線索太少太少。他索性一頭扎到床上,呼呼地睡了過去。

麹昭因還為晚上庾養搞怪丟人的事情生氣,所以早上不想睬他,拉了來喚她用飯的夏青君,故意在庾養面前談笑著去城中轉悠了。庾養自恃臉皮比城牆還厚,最初還尾隨著兩位姑娘東遊西逛,結果被麹昭回過頭來問道:「庾公子,你可看過《詩三百》?」

「那是當然,我背的最熟的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庾養恬不知恥地奸笑道。

麹昭咯咯笑著問:「夏姑娘,你看過么?背得最熟的一句是什麼?」

「我呀,」夏青君掃一眼口水鼻涕都要流下來的庾養說,「記得最熟的就是『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抬舉他了,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麹昭聲色俱厲地撇下這一句,拉著夏青君,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庾養氣地在背後用河南話直喊:「表妹,我也有優點……」

可前面兩位美女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叫聲,說說笑笑地拐過走廊,不見了蹤影。

庾養心想看來今天星運不對,追女孩子沒希望,只能踏踏實實同宇文愷他們查案子,還有等夏家主人回來把父親的信函當面遞交了。他抓抓腦袋,決定先到第一個城主遇難的那座鐘樓處去看個究竟。

從閱水山房看下去,鐘樓就在城中最高建築——料敵塔的旁邊。庾養憑闌四望,察看整個城牆內的格局:小城座西朝東,倚住山腰上一片平地而建,閱水山房背面是幾座大大小小的房子,再往西就是于闐人師賀密曾經發現的小後門。閱水山房往東是一溜工字形兩瓦大房,這就是山莊的正房秣陵房,房前便是正堂義熙堂,大概是以建城時的年號命名。義熙堂前面是一道長牆,把整個城各為兩截,牆外的外城中軸線上,由西往東分別是鼓樓、鐘樓,鐘樓的北側是料敵塔,南側是箭塔。內外城裡還零散分布著大大小小十幾間房子,大部分空閑不用。

再向東望去,隔著山下的官道,便是清波淼漫的欹湖。春曉的山嵐和湖上的水氣輕舒曼繞,湖邊楊柳如煙,嶺上白雲微卷,庾養心想若是父親在此,定會有詩句吟出口來吧。

可是詩句究竟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破案子,若是吸引女孩子或許有用,當初司馬相如不就這樣誘到卓文君的么?但是卓文君畢竟是寡婦,跟麹昭又不同,何況那個夏青君還有那種頎頎英氣,唉,究竟選哪個好呢?還是照單全收?庾養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下了山房,出了內城,不知不覺一抬頭,已經到了鐘樓下面了。

鐘樓是一座白璧朱甍的圓形磚石兩層建築,由於歲月日久,木檐斗拱上的紅漆早已剝落,幾株雜草還從檐上垂下來,顯得蕭條肅殺。庾養推開鐘樓將要腐朽的門,走了進去,竟然發現上下兩層中空相通,而那鍾就高高懸在二層藻井中間。只見一塊薄薄的石碑立在底層樓的土上,上面鐫著幾個隸書大字曰:「鍾生銘,在亭亭。」

庾養皺著眉頭打量了這幾個字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轉過去看碑後面,只見上面刻著許多古人辭句。低頭看看地下,只見那隻馱碑的贔屓被土埋了起來,不用說這肯定是那位忌諱「水」的戚城主之功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