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沒有被天狗吞沒的太陽終於自己慢慢朝西方追下,郭衛的小屋裡也隨之昏暗起來。庾養忽然覺得有種陰鬱的氣氛就在幽淡的光線里孕育著,麹敏晌午給他轉述的于闐人師賀密那晚見證的詭異聚會似乎如同幻影般一幕幕重現在他的眼前。

師賀密那天接到恩人麹徹的邀請,自然不敢怠慢,趕快收拾好行裝,備好馬匹,匆匆出發。但是以前只去過一次藍田郡的他對路程估計過遠,所以到達思鄉城的時候離晚宴開始的戌時尚早。師賀密自忖這樣早早進去,打擾了主人的備宴,究竟是有些不妥。於是他決定趁著天色未暗,索性牽馬沿城轉轉。

思鄉城本是座臨時駐軍存糧的小堡,所以方圓並不大。師賀密怕在正門被麹家閽人看到,便遠遠繞開正門,朝鬱鬱蔥蔥的山坡上走去。

城堡正在山腰的位置,師賀密於是沿著一條上山小路躑躅到了山頂,飽眺了一番湖光山色後,看看天色不早,便沿著另一條路朝小城走去。

這條路似乎已經很久無人涉足,路上野草叢生,路旁高樹參天。師賀密生怕迷了路,便騎在馬上,緊緊盯著掩映在樹木中的思鄉城塔頂,一步步朝城的方向挪去。

此時已是金烏西墜的時分,林蔭路上越加晦暗,四下襲來的涼風和無處不在的蟲鳴使踽踽而行的師賀密不免有些害怕起來。他趕緊催馬向前,走了不久便到了小路盡頭,只見那裡正對著兩扇小而銹跡斑斑的厚重鐵門,毋庸置疑這便是思鄉城的後門了。

師賀密心想這門定已廢棄已久,便準備沿城牆繞至前門。即使還是稍早一些,但比剛才就敲門進去有禮數多了。

沒想到他正要繞走的時候,後門卻吱啞一聲打開了。一個渾身穿著黑衣,身材佝僂的人喊他一聲道:「怎麼這麼晚才到?麹公子他們等你好久了。」

師賀密記得邀請的信函中明明寫的是戌時,現在時間都早,說什麼遲到呢?但聽那人口氣,宴會應該已經開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拘泥什麼早晚了。他便朝那黑衣人點點頭,牽馬進去。黑衣人把他的馬拴好,又拿出一套遮頭遮臉的黑衣說:「把這個換上。」

師賀密雖然覺得事情詭異,但心想這也許是高昌人的什麼儀式之類,理應入鄉隨俗。於是他沒有多想,欣然換好黑裝,學著佝僂人的樣子把臉遮上,跟他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廊道,輾轉到了一間昏暗陰沉的堂里。

眼前的詭譎的景象讓師賀密渾身齊刷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只見堂里遮著黑色的帷幔,站著幾個穿著同樣的蒙面黑衣的人。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中間,兩臂伸直,把寬大的黑袖撐起來。那袖子閃閃亮亮的,師賀密忽然嗅到屋裡有一絲微微的酸味兒。

剛才領進他來的黑衣人從旁邊的桌上的酒罈中倒出一碗酒來,又鄭重地拿起一把羊毫小刷,蘸著酒一遍遍刷到撐起袖子的人身上,一邊還用種尖酸陰險的語氣默念道:「麹公子,晚上你就可以用這個辦法上路了。」

高個子嘴裡發出一針大笑,師賀密聽得出那聲音正像他的恩人麹徹!

佝僂人忽然拿起一個火把,在燭火上引燃,然後移到身穿黑衣的麹徹身上。刷上酒的衣服遇到火炬,火苗就像半夜被吵起的雁群般,轟的一聲騰空而起,麹徹整個人剎那間都燃燒起來!

師賀密再也承受不了心中的驚恐,哇哇大叫起來。屋裡所有黑衣人的目光一致盯向了他,其中一個人扯著公鴨般的嗓音沖佝僂人喊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佝僂人也吃驚地喊道:「我以為他是長安來的使者,原來不是!」

公鴨嗓的人大叫一聲:「快抓住他!」

師賀密此時已經感覺到了這間陰沉大屋中的危險,他不顧一切地衝出屋子,跑上廊道,趁後面的追趕者還沒有到匆匆扯開馬繩,跨馬衝出後門,朝山下瘋狂地奔去。

雖然後面的追趕聲漸漸消失,但是師賀密仍然不敢怠慢,他連夜往長安狂奔,終於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長安門外。這一夜的驚嚇使他大病一場,好幾天沒有爬起床來。

心驚膽戰的師賀密自然不能忘記那晚的奇遇。等他身體痊癒後又去西域人群集的酒館喝酒時,忽然聽到兩個酒客正在興高采烈地說著麹徹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高昌的麹公子?」

「當然知道!好人吶,施貧濟困,當初還幫過我。」

「可惜啊!這位好人麹公子,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聽說他在夜宴上忽然點酒自焚,然後衝出城去,跳崖自殺了!」

郭衛聽著他們對著于闐人師賀密那晚遭遇的敘述後,臉色如同六月的天氣般刷地陰沉下來。他披上一件破舊的小襖,拿出火鐮點上一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火苗溢出暖黃色的燈光來,徐徐照亮這間小屋。不知怎麼的,庾養卻感到在這丁點兒光亮反而使得面前的一切更加朦朧和不可捉摸。

郭衛捋了把臉上如同蝟毛般張乍不肯順服的鬍子罵道:「罷了!我算明白怎麼回事了!看來那個于闐人真他娘的沒說假話,他所看到的,估計就是我們按時去赴宴之前的情形!」

「說實在話,在我被打發到這個荒村野店來之後,我遇到的最令人敬重的人就是你們的兄長。麹公子是個大方義氣的人,既有俠義之風,又文質彬彬,頗懂禮法。相比那個一天到晚裝神弄鬼的苻老頭,和後來那位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戚城主,麹公子簡直就是聖人。不僅我是這樣看,你若是去這附近的鄉親們中間打聽一番,必然都說出同我一樣的話來——當然那個道貌岸然的南梁老學究王櫓除外。他總裝出一副清高瞧不起人的樣子,結果和你哥哥辯才時,被好好教訓了一頓。

「宇文公子,你也知道郭老粗有些顛三倒四,可這件事情講到這裡就不能不再接著苻老頭的死說起。苻老頭在棺材裡被莫名其妙地勒死後不久,他的兒子苻茂就從黎州千里迢迢地趕到望南庄。這小子真是個有種的孝順兒子,看到父親的屍體不但硬撐著沒怎麼掉眼淚,反倒馬上就開始到處詢問,查找父親的死因。我是此處的官長,又出了人命官司自然不會怠慢,可是我和苻茂查了個上天入地,根本沒有一點線索。苻茂這孩子真就是不屈不餒,他把家搬出了思鄉城,因為那個地方究竟不吉利,在莊上買下了一塊地方蓋了房舍,索性住下來繼續探查。就這樣沒過幾個月,誰知道那堡子又被人看中了,大概是它藏寶的名氣已經遠播四野了吧。

「這次想買下堡子的人叫戚涌,他長著一個棒槌腦袋,尖眼噘嘴,兩腮無肉,一看就是個刻薄相。苻公子卻說只要父親的案子一日不查明,他就一日不賣宅子。因為他父親是在此處被害的,所以他堅信城中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者機關,而城堡一旦賣出,他就再也不能隨心所欲的進城查案了。無奈之下,戚涌只好同苻公子立下了一張字據,他租下這城堡兩年,兩年內如果發現寶藏的話,則全部歸他所有。兩年之後只要他願意,可以繼續按前面的條件續租。為了給苻公子查案方便,戚涌同意他在需要的情形下儘管出入宅子不加約束。就這樣苻茂就把宅子租給了戚涌。

「要說苻茂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沒有把心思一根筋地全都鋪在查明父親死因上面,而是旁敲側擊從別處入手。他爬上鐘樓,仔細檢查了第一代城主蔣鯨的死地鐘樓,發現吊鐘的鐵環有被人銼斬的痕迹,那不用說,蔣鯨的死也同苻老頭的死一樣,也應該是他殺。可第一,這個謀殺者如何進入被圍的水泄不通的屋子,未打開釘得嚴絲合縫的棺材去勒殺了苻泰呢?第二,這個連續謀殺者究竟是哪個人呢?

「我和苻茂仔細思量了許久,覺得這兩件案子外來犯案的可能不大。因為首先望南庄是個四鄰熟識的小莊子,若是有外人到來很容易引人注目。其次,就我聽到的消息,蔣鯨是個十分小心謹慎的人,平時只同莊上的幾個鄉親來往,其他人概不允許盡自己的城堡。而他的城堡一到夜裡戒備森嚴,就一個小小的城池和眾多的把守來說,還真難有人趁夜進來。再次,苻老頭是在我們眾多人的看守之下而斃命的,若是有外人,即使是能飛檐走壁的神人也不能進的屋子去不留痕迹,除非——除非是我們那幾個守夜人中間的某個人,即使他進的屋子也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借口來……」

「比如說你發現進到屋子裡的高丑兒?」庾養問道。

「沒錯,但是我發現高丑兒的時候,他確實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當時天氣還熱,若是帶著什麼繩索撬棍的話,根本遮掩不住。不過他的事情可以給我們提個醒,就是其他守夜的人也可能以這種方式偷偷進來。

「按說事情查到這地步總算應該有點眉目了,範圍也鎖定在那幾個人身上,但是我和苻公子越往下查越覺得一籌莫展。每個人似乎都有嫌疑,但是每個人似乎都有不可辯駁的證據來洗刷自己的嫌疑。總之那幾天真是把苻公子和我逼上了絕路,我簡直就要相信這些連環案子真是某種神力或者鬼力做下的了。誰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當兒,第三人城主戚涌又出事了。

「我前面說過戚涌是個吝嗇鬼,反正他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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