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進了谷口不久,眼前便出現一個狹長的湖泊,這便是欹湖。四圍山中溪水淙淙匯入此地,再由谷口的輞川河北注灞水。天氣已經逐漸回暖,湖裡積冰消融,風吹過來,清亮的微波蕩漾開來,一輪一輪的漣漪便朝著層層遮掩的大山深處擴散而去。

庾養他們五個人騎馬沿著臨山靠水的羊腸小路逶迤前行。與以往的氣氛不同的是,從藍田城出來後,幾個人只是一味趕路,很少再交談。或許是麹敏在酒店講述的于闐人師賀密那晚宴會上所見的情形,足以讓聽到的人驚悸不已吧。

庾養跨坐在自己的白馬上,面對右手邊上白茫茫的湖面,眼前卻如同幻影般一遍遍重複出師賀密描述出的那種詭異場景:身著黑袍,戴著面具的主人和賓客、侍從把酒用毛刷一遍遍塗在主人身上、點燃的黑袍、狂奔的主人、懸崖、火影、以及焦屍……所有的這一切彷彿自己親見似的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打量著宇文愷和王鼎,他們兩個好像也一直緊鎖眉頭,沉默不語,難道他們真的害怕于闐人警告麹氏姐妹的那樣,在這個山谷中,有著神秘的蠱咒不成?

王鼎像感應到了庾養的內心,他忽然舒展開自己擰了半天的濃密眉毛,自言自語地哼了一聲說:「什麼蠱毒詛咒!依我看,必定是有惡人裝神弄鬼嚇唬人罷了,這樣一來他才能掩飾自己的罪行,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就不信這邪!」

宇文愷看他一眼說:「依我看這裡面確實有什麼機關算計之類,如果真像王兄所說,是奸人作惡,那麼這個人必定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對手,你我也要小心為好。」

麹昭接過話頭,哼了一聲說:「管他是人是鬼,我和姐姐一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哎,你們看,前面那個村子,是不是就是望南庄?快看那座黑乎乎的小城!」

幾個人連忙暫時從沉溺的冥想中抽身出來,挺著了腰身,抬頭望去,果然見不遠的前方有一片開闊的平地,依山絡繹分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屋子庭院。而在山腰之中,有座用青石壘成的方圓半里的小城,城中還築起一座高高的料敵塔。由於在山的側面,逐漸西墜的日頭已經難以把光芒投射到那裡,所以它顯得分外黑重暗郁,彷彿是無數秘密與陰謀堆積的影子。

庾養大大方方地看一眼麹昭,發現小姑娘正凝視著這個曾奪走她兄長生命的不祥城堡,她大概由於有些激動,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說,昭姑娘,你不會害怕了吧?」庾養打哈哈問。

「害怕?本姑娘生下來就不會寫著兩個字,走,看誰先到那個鬼地方!」

麹昭蹬緊馬鐙,用腿一拍,她的馬長嘯一聲,箭一樣朝著那個村莊衝去。

「等等我,喂喂,你急什麼?哎呀,我的鞭子掉了,宇文兄,幫我撿鞭子,這破馬,居然不聽使喚了,奶奶個熊德,喂喂……」庾養見自己喜歡的姑娘居然英姿颯爽,驅馬狂奔,激動急躁慌忙間把馬鞭扔到了地上,白馬也不知是看上了麹昭的栗色馬,還是深解主人的心思,也不等庾養坐穩,便緊跟著四蹄騰空追了過去。

後面宇文愷和麹敏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望南庄這個地方,若以一千五百年後世人的眼光來看,只是個又小又偏僻又落後需要關懷需要捐助需要扶持的小山村而已。可是如果我們站在當時人的角度去看,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找到這樣一個偏僻安靜的地方,那就簡直是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由於背面是山,正面對水,村子便只能在那條局促的平地上沿著山水脈絡展開。所以斷然不像當時盛行的方塊城市一樣,整個建築群按照棋盤式樣的網格規規矩矩地排列開來,而是各家各戶選擇自己覺得理想的空地,星散地把屋院蓋在了山腳下,湖水邊。庾養抬頭看看湛藍得刺眼的天空,上面有幾朵如同白鶴羽毛般的雲彩悠悠地懸在其上,他的心中不禁也平添了一絲惆悵:這麼一個慵懶適意的小山村,怎麼會有那麼多詭異事件發生呢?還有,父親為什麼要差遣自己來到這個,給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城主一封奇奇怪怪的信件呢?莫非父親也和這裡的神秘事件有什麼關係不成?

果然像王鼎了解到的那樣,村中的人以外來人居多。村中的街頭巷尾,人們都操著各種腔調的長安話打著招呼,有的人還很興奮地哇哇嚷著,但是你就聽不出他在講些什麼。

幾個人進了村子,牽著馬想打聽一下此間有什麼可以借宿的地方。王鼎逮到一個小孩兒,怕他是外來人聽不懂,自己用標準的官話一字一句問他這裡有沒有客棧之類的地方。

小孩傻乎乎地站著,看他又是比劃又是講述地忙活半天,忽然搖搖頭張嘴說道:「掃瑞,坎由斯比克英格利是,澀兒?」

「唉,我早說要推廣普通話,推廣普通話!你們看看,這連個路都問不到!」王鼎出師不利,氣地拍著大腿說道。

小孩看他發急的樣子,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趕緊拉住他的袖子,指著前面不遠處一個院子說:「由坎勾圖則仆利斯,澀兒……」

王鼎一頭霧水地盯著小孩不放,把這個金髮碧眼的外鄉孩子嚇得有些慌亂,「咻」的一聲便不見蹤影了。

眾人哈哈大笑,庾養也學著那小孩的話說:「仆利斯,仆利斯,澀兒……」

王鼎牢騷滿腹地喊道:「你沒有看見孩子指著那處宅子么?說不定那就是山間的客棧呢——你們呀,自己不辦事,還笑話別人……」

幾個人一邊互相開著「仆利斯」的玩笑,一邊朝那個顯得有些和周圍格格不入的宅子走去,到了門口,果然發現上面寫著:「大周國雍州藍田郡玉山縣衙門捕役局駐望南鄉蹲點巡視辦」字樣。

庾養恍然大悟道:「那個小孩果然有夠聰明,俗話說,有困難,找捕快嘛!他肯定是聽不懂咱們說話,所以才將我們指使到這裡來的。」

王鼎本是官宦子弟,哪裡把一個小小的辦事處放在眼裡,況且這個能顯示自己英雄氣概,且全無風險的機會怎能錯過。他徑直上前,擂得木門山響,還把嗓門扯爛了嚷嚷道:「開門開門!」

院子也傳來一個狼嚎似的沙啞聲音道:「誰這麼大膽?想吃鞭子了么?」

王鼎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小吏敢對自己叫板,這樣好有機會顯示自己「威武不屈」的精神面貌,所以愈發牛氣地詈罵道:「你王大爺在此,誰吃了豹子膽,敢出言不遜!莫非皮痒痒了……」

還沒等他話音落地,只見那扇木門像打噴嚏的嘴唇一樣砰的迸開,從裡面橫著晃出一個矮小結實的壯漢來。他用利劍般的目光掃射眾人一眼,聲似洪鐘地問道:「是哪個小子,敢言語冒犯你郭衛郭大爺?」

王鼎的氣焰霎時如潑了一盆冷水的沸湯般,轉眼間沒了方才的歡騰勁兒。但他畢竟在眾人面前礙於面子,只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說:「是我……」

庾養心想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況且在這蠻荒之地,他們「太子黨」的身份也罩不住多少,便趕緊跨出一步,擋在他面前,對郭捕役嬉皮笑臉地說道:「丫喝高了裝孫子,這位官爺別跟他一般見識……」

倒是一向身子細弱的宇文愷,這次卻分外有范兒地清清嗓子,微笑了一下,緩緩說道:「郭衛,你還認識我么?」

郭衛聽了這話,趕緊抬頭仔細將他打量了一遍。只聽他「呀」了一聲,忙趨前兩步,單膝跪地拜道:「小人不知道安平郡公到此,真是瞎了眼了!」

宇文愷呵呵一笑說:「郭壯士請起,不必拘禮,想來上次你見到我時,已是三年前了。時日既久,難免記得模糊,何談怪罪乎?」

旁邊的麹敏特崇拜地看著宇文愷,庾養心裡酸酸地對麹昭耳語道:「瞧瞧,你姐姐的眼光都發直了……跟你說,姓宇文的那小子沒這麼斯文,要不是我攔著,他還曾經想嗑藥呢……」

原來郭衛以前是宇文愷兄長宇文忻手下的一個小校,後來在同吐谷渾作戰時候腿受了傷,便被分派到了藍田郡里當了一個捕頭。可他性子直率,不久便得罪了郡守,又被遠遷到了玉山縣。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一樣毫不含糊地惹惱了縣令。恰好此時望南庄出了命案,於是一年之內,郭衛又被貶派到了這個偏遠的小村子裡查案。縣令好不容易將這個既不敢得罪狠了,又不願留在身邊看著彆扭的退役軍校打發掉,便裝作故意忘掉這個捕役,再也不過問望南庄的事情。郭衛自從到瞭望南庄,案子一直沒有頭緒不說,中途又連發怪事,他也自覺無臉回到縣城,於是索性在這裡住了下來。這樣他一來可以繼續查那些似乎永遠不見端倪的怪案,二來這裡安寧的生活也頗合他意。再加上他一生氣把這裡每天狐假虎威的的黨正和里長都趕走了,所以他實際上也成了這個地方的大員,院子門口那塊名頭很長的牌子也是他自己寫了掛上去的。

幾個人進了郭衛的屋子歇腳,見裡面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宇文愷笑道:「早年便聽家兄說郭壯士做事情利落,今日一見,果真不虛——對了,你說遇到的那些怪案,是不是和山上的那座小城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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