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從西安火車站坐班車到藍田,在縣城的汽車站就有到輞川去的小巴。我、妻子和余以清乘上車,買了到輞川鄉駐地官上村的票,因為和郭教授他們一行約好了在鄉政府碰頭。

汽車顛簸著朝東南方向走去,這條路正是以前韓愈被貶南行時走的藍關古道,詩人左遷南下之際,在這裡對送行的侄兒韓湘詠出了「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名句。不過現在路兩旁儘是買玉石的店鋪,「藍田玉」固然有名,但不知道開採到了現在是否還能供這麼多人賣來賣去。

我們乘車在關中平原上行駛,度過灞河大橋後不久,就有一條河水沿路緩緩流淌,這便是時常令我神往的輞川河的下游。公路年久失修,加上天長日久的乾旱,一路上黃塵滾滾,我算明白了林瑛所講的柏家坪奇案中兇手如果用車必然留下痕迹的說法了。

車前行十餘里,一個村莊靜靜卧在路旁,這就是當年的「輞口庄」了,如今它的名字已經改作薛家莊。剛出村子,秦嶺余脈就赫然橫亘前方,擋住去路,真叫人感到有些山窮水盡的地步。兩山對峙之間僅僅在河谷的岸邊辟出一條細窄的小路,沿小路駛過高山,前面豁然出現一片狹長的谷地,我夢繞魂牽的輞川山谷終於到了。

小路依舊沿著谷岸上的小路,緊貼著山丘迂縈伸展。我不顧外面塵土飛揚,急匆匆扒開窗子,貪婪四眺沿途風光。誠然,對許多人來說,唐時能與江南媲美的輞川河谷,如今由於環境惡化,氣候變遷,已經成為一條普普通通的小小山溝。當時滉漾的河水,如今也成為闊闊谷地中一條涓涓細流。但唯一不變的,是輞川迄古而來的靜謐和恬詳。西安周圍的旅遊景區多已開發殆盡,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錢財的氣息。而輞川依然一如既往安寧地睡在群山之中,無聲無息,自榮自沒,一條流水,兩三村落,或是仍在守候著一千年前隱居於此的詩人那份「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的出世情懷吧?

妻子手舞足蹈地撲落著從車窗吹到臉上的黃沙,咳嗽著說:「拜託,反正也要在這裡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時間看風景,你看看你猴急的。」

余以清也一旁搭茬說:「就是就是,我鼻孔里都變黑了。」

我回頭瞪她們一眼說:「你倆懂什麼,對我來說,這就是朝聖——再說了,小余,你要不自己偷著挖鼻孔,怎麼知道變黑呢?」

「那對我來說,是什麼?」妻子朝我做個鬼臉。

「對你來說是來施展自己天賦的吧?」

「錯了,」她忽然沉靜下來,對我說,「也許以前一直蝸居在城市中的時候,一缺少案子我就會坐立難安。但是自從馬騮山戴茉的案子之後,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角落都有著或大或小不為人知的罪惡。畢竟人心之內,社會之中都有著陰暗的某些側面,種種滋生的邪惡,打破了公平和公正,剝奪了自主和自由。而我探微索賾,還給受害的人們以真相,讓作惡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不是圖自己施展才華,而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上帝予我天賦,我便發揮它為世界作一點能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傻傻地看她半天說:「想不到我的寶貝老婆也開始哲學起來了。」

「廢話,天天聽你叨叨,耳濡目染嘛!」

「喂喂,你倆別太膩啊。林隊長真是,我當電燈泡本來瓦數就不夠嘛。」余以清白我們一眼說。

小巴渾身裹滿了塵土,經過閻村和何村,前行不久就到了輞川鄉政府駐地官上村。傳說這裡是王維弟弟,唐代宗朝宰相王縉的別墅所在。王維在《輞川集》中,把這裡稱作「孟城坳」,《孟城坳》也是詩集的開篇之作。

我和妻子甫一下車,雙腳頓時陷進了厚厚的浮土裡。路上經過的摩托車後面都帶出一條長長的煙塵,如果是汽車或者拖拉車,那不用說,更是「黃沙滿鄣來,故鄉幾千里」了。

妻子心疼地看著自己的鞋和衣服說:「幸虧我長了個心眼,沒把我的漂亮牛仔褲和皮鞋穿來。」

余以清抹著眼淚說:「我聽言桄說輞川多麼多麼美,還以為順便能度度假。結果呢,你們看看,我渾身是土,都要變成活兵馬俑啦。」

「別抱怨了!你們是來工作,工作,懂不懂?還有,小余,你以後得叫沈諭表姐,叫我姐夫,記住沒有?」我得意洋洋地說。

「知道知道,我刑偵意識比你豐富。叫沈顧問姐姐還好,叫你姐夫我就覺得肉麻——不過,唉,既然是工作需要,我就當吃了個蒼蠅吧。」

我們一邊說笑,一邊打聽鄉政府的地址。當地人都十分淳樸熱情,我們三人按著他們指示的方向往前走,不久就出現了兩排貼著白色瓷磚的房子,房子四遭圍著紅色圍牆。我們看了一下,西邊院門左側刷著大字道「只要進醫院」,右側則寫「一切我來辦」,橫批曰「輞川鄉醫院」。

妻子看了不禁啞然失笑說:「這家醫院口氣還不小呢。」

東邊的院門兩側倒是沒寫什麼,只掛著一塊滿是灰塵的牌子,上面寫著「輞川鄉政府」。

余以清嘆口氣說:「總算到了,到屋裡我非得照照鏡子,看看牙變黑了沒有?」

「順便也洗洗你的鼻子吧。」我笑著說。

「姐,」余以清果然是警校受過專門訓練的,改口居然都不臉紅,「你看看他說的什麼話!」

妻子怒視我一眼說:「素質,注意你的素質!」

我們剛進院門,就看到裡面的一扇刷滿綠漆的屋門倏地打開,裡面出來一個戴著眼睛,瘦削異常,腰細得真有楊柳之姿的年輕女子。她打量我們一眼問:「你們是不是從北京來的言先生一家人?」

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趕緊邁步上前說:「沒錯,我就是言桄。這是我的妻子沈諭,這邊,呃,是我妻子,呃,姨家的表妹,余以清。」

「呵呵,你們終於來了,快進屋吧,郭教授他們已經到了,就等你們呢。」

她轉身進去,余以清湊到我身邊小聲嘟囔道:「還叫我改口,有你那麼介紹的么?一般誰跟不相干的人介紹表妹還說什麼姨家舅家的?我看你才要小心呢!」

我們三人走進屋子,一個大腹便便,臉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立刻迎過來笑道:「你是言作家吧?我是輞川鄉的副鄉長關有海,郭教授他們也是下午到的。以後還要請你們多多宣傳我們鄉呢,我們今年決定把開發旅遊項目當成新的增長點來大抓狠抓,要讓輞川舊貌換新顏。」

我點頭應合,心裡卻惴惴地想:在現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裡,不知道這片輞川凈土還能守的幾年寂寞啊。

一個頭髮花白,舉止穩重的五十多年的人也站起來說:「你就是言桄吧,我是西京大學的郭復知。」

我們三個人趕緊上前握手寒暄,郭教授雖然是國內研究王維的翹楚,但沒有文人的酸氣,頗大度洒脫。他指著剛才引我們進來的那個清瘦女子說:「這是我帶的博士研究生,叫先嫵。」

先嫵上前,和我們蜻蜓點水般握手後淡淡地說:「先後的先,嫵媚的嫵。」

郭教授又從身後抻出一個大眼睛長頭髮,白凈清秀面孔,但目光總有些虛幻飄忽,好像不敢正眼看人的二十多歲女孩子介紹道:「這是我的寶貝女兒,從義大利留了幾年學剛回來,你們就叫她Lina吧。」

我們又趕緊對教授的千金紛紛點頭致意,我心想從義大利那種國家留學回來的女孩子居然還如此怕羞,果真像森嚴家教養出來的大家閨秀。

這時候一個面容臃腫肥胖的中年人也湊上前來呵呵笑道:「我就不勞教授大人親自介紹了,我叫王國寶,是個業餘詩人。最近幾年很崇拜王維,所以經常去郭教授家請教。聽說有這麼難得的考察機會,自然要賴著他老人家把我帶來了。」

余以清正好在前面,便上去和他握手。姓王的見是美女,自然要把她手多攥一會兒,多搖幾下。妻子在後面對我小聲哼哼說:「現在居然還有詩人,他平時靠什麼掙錢吃飯呢?你看看他手上戴著那麼名貴的一塊表……」

王國寶剛被余以清面有慍色地擺脫了騷擾,他便又朝我們走過來。我趕緊上前把妻子護在後面,使勁捏著他肥厚的熊掌笑道:「王先生也寫詩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瞻仰大作呢?」

「哪裡哪裡,不足掛齒,不值一提!」

妻子在我身後也趁機喊道:「郭教授,不好意思,我們本來就來晚了。現在人到齊了,是不是要早點出發去目的地呢?」

郭教授呵呵笑道:「不錯,應該早點出發了!說實在話,像我這種懶人,若不是聽說出土了和王摩詰有關遺物的話,是斷然不會跑到這裡來的——王先生倒是經常來的。」

王國寶鼓著嘴滿臉通紅地說:「哪裡哪裡,只是為了找點靈感而已。」

「哦?」我看看王國寶說,「那王先生必有關於輞川的大作了?」

王國寶的臉頓時脹得比豬肝還紅,趕緊岔開話題說:「是啊,是啊,天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關鄉長亮開他那關中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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