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們暫且擱置下言沈夫妻二人前往輞川山谷解謎探案的故事,不妨先把時間往前撥轉一千四百多年。彼時的黃土高原,完全不是現在的黃沙土嶺,而正覆蓋著一片片鬱鬱蔥蔥的森林。號稱「沃野」的關中平原,更是寶地中的寶地。且不說那煌煌的長安都城,單是渭河谷地中的自然風物,就有足夠的魅力讓人神往。雖然自晉愍帝牽羊掛璧,投降匈奴的前漢政權以降,北方地區就陷入了五胡十六國的混戰之中,「白骨蔽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再現於世。可自從宇文泰奠基北周之後,施行均田和府兵制度,除舊布新,關中地區總算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中漸漸恢複了生氣和繁榮。

宇文泰作為西魏的丞相,很有當年曹孟德的遺風。他大權在握,但卻還算循規蹈矩,未曾施行改朝換代之事。他死的時候兒子們都還年幼,於是他將自己的事業託付給了自己的侄子宇文護,讓他輔佐世子。宇文護為造勢立威,匆忙逼迫西魏皇帝禪讓,把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覺推上了皇位,是為北周孝閔帝。閔帝登基的時候雖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看到自己的堂兄宇文護一手遮天,究竟還是不滿,於是他以練武為名,在宮裡養了一批壯小伙兒,伺機殺掉宇文護奪回權力。這件事情在一千年之後被「我大清」的康熙皇帝如法炮製了一次,除掉了權臣鰲拜,大獲成功。可偏偏閔帝的命運多舛,宇文護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廢殺了他,立宇文泰的庶長子宇文毓即位,是為明帝。明帝不僅聰明謹慎,而且文采彧彧,深得人心。宇文護怕自己終究胳膊拗不過大腿,又沒有廢立的借口。只好心生毒計,買通御膳房的大總管李安,給明帝吃的餅里投下來了慢性毒藥。要說明帝也是,偏偏那些日子天天吃這餅,於是很快掛了,臨死時他覺察到宇文護的計謀,於是囑咐說:「我死之後立我的弟弟宇文邕當皇帝,這傢伙有才,一定能振興我們周家。」

就這樣,短短几年之內,新建立的北周王朝就接連換了三個皇帝。宇文邕即位,是為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周武帝。他深知宇文護根基深厚,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而是處處遷就這位連殺自己兩位哥哥的堂兄。宇文護被封為晉國公,獨掌大權,氣焰一時無兩。

閑言少敘,我們就把時間定格在周武帝天和七年的三月初一,這一天發生了件在今天看來稀鬆平常而當時卻足以引發恐慌的事情,那就是日食了。

庾養正在自己的屋裡裹著被子呼呼大睡,忽然聽到外面丁丁當當敲鼓打鑼,好不喧嘩。他迷迷糊糊睜開惺忪的眼睛,嘴裡哼哼著自言自語道:「怎麼這麼熱鬧,莫不是皇上腦袋發昏想把公主嫁給我,派人定親來了?要不就是他老人家又駕崩了昭告四方呢吧?這年頭,戰爭天天打,皇帝隨便崩,簡直都成家常便飯了……」

他還在盡情地半夢半醒胡思亂想,忽然聽見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哥哥庾立氣喘吁吁地闖進來說:「長生,你還睡!日食了!」

「天狗也是,你要不就一口吃下去別吐出來,省得隔三差五就攪得我好夢做不完全——八成是沒肉粥吃餓的,日頭又那麼燙……」

「你胡說什麼呀?小心遭天譴!爹找你呢!」

「爹幹嘛呢?還在唉聲嘆氣寫他的《哀江南賦》?要我說他就是臉皮厚,拿著人家北朝的俸祿,天天寫什麼懷念南朝的文章,你說說這是不是給臉不要臉……」

一向深受儒家影響謹言慎行的庾立再也聽不下弟弟的口無遮攔了,他氣呼呼地衝上前去,擰住弟弟的耳朵提起來道:「你這張臭嘴早晚被人塞馬糞!趕緊穿衣服,跟我去見爹——你又裸睡……」

兩人的父親、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義城縣侯庾信正在書閣中靠著火爐把一封信小心翼翼封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俄頃又仔細檢查一遍,這才安心的提起筆來,繼續字斟句酌,寫他尚未完成的大賦。

庾立恭恭敬敬地進來,垂手站在一旁說:「父親大人,我把長生叫來了。」

「哦,是立兒啊,叫他進來。你先出去吧,我有話要對你弟弟說。」

「不用叫,我來了。」庾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揉著眼睛走進書閣門裡說:「老爹,你明明知道我正睡美容覺,這麼早就騷擾起我來。」

庾立一邊往屋外走,一邊狠狠揪了弟弟一把低聲說:「正正經經說話。」

「拜託,大哥,你看看老爹給咱倆起的名字:你叫立,字長功,肯定希望你立功嘛;我呢,叫養,字長生,就是希望我養生啊,我這才是謹遵父親大人教誨呢,是不是啊?老爹?」

庾立瞪他一眼,退了出去,他和庾養雖然並非一母所生,但是內心卻特別疼愛這個玩世不恭的弟弟。

「喂,老爹,大哥走了,你有話趕緊說。別以為你是大詩人我就特拿你當回事兒,我還得趕緊補覺呢。」

庾信看著自己的這個邋遢孩子,心想這小子真還有些魏晉竹林風度,但他還是板著臉說:「小養,爹要你幫我一件事情。這件事萬分重要,而且極為機密,交給你大哥那種穩妥的人來辦,我反而不放心。」

「爹,跟你說了一千二百遍了,別叫我『小養』好不好。雖說我確實是小老婆養的,但你也不至於老提醒我的地位吧?——我就納悶了,你不信大哥,反正相信我這種不著四六的人,你腦子也被天狗吞啦?」

「再胡說我可就真翻臉了啊!你大哥是個老實人,循規蹈矩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而爹交給你的這件事情,一定要學會隨機應變,所以你大哥做不來,只能你做。」

「哦,難得你終於頭腦糊塗一回,那就交給我吧。有什麼指示?不會叫我給陳國皇帝送去,說你準備裡應外合造反吧?」

「你這個混帳東西!居然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庾信抄起鎮紙來砸了他一下,裝作憤怒地說,「你拿著這封信,去藍田郡玉山縣望南庄找一位名喚夏逋的人,務必在七天之內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他。記住,必須是親手交給,不能讓任何外人知道或者經手!否則,你、我、全家的腦袋都保不住,你沒了腦袋,看拿什麼睡覺。」

庾養故意倒吸一口涼氣說:「老爹,你不會真的造反吧?要是那樣我先去朝廷告你一本,最後也能落個大義滅親,升官發財……」

「別亂說!當心我拿鞭子抽你!」

「我帶幾個死黨去沒事吧?畢竟藍關那一帶山險路滑,民風也彪悍,萬一我掛了,這封信也保不住了。」

「你自己看著辦,反正能安全不露聲色地把信送到就可以。」

庾養把那封信揣進懷裡,看看桌上的草稿說:「沒問題!咦,老爹,你還在寫那篇《哀江南賦》?我看看,『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寫得好煽情哦——對了,爹,聽說你在江南當建康令時,正好趕上侯景之亂。當時你在朱雀橋後吃甘蔗,結果敵人一箭射過來,你就嚇得屁滾尿流扔下甘蔗臨陣脫逃,搞得軍心渙散,首都淪陷,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哈哈……」

「你個臭小子,快給我滾!」

「哈哈,我看你別寫什麼《哀江南賦》啦,江南有那般田地還不都是你們這幫文人搞得……哎喲,別打我,我不說了,我走還不行……」

庾養走出家門的時候,天狗終於順應民意,把那個吞了一半的太陽又吐了出來。剛才滿街敲鑼打鼓的人們也鬆了一口氣,滿臉洋溢著笑容彼此誇耀著往家走去,似乎剛才就是自己只手挽救了太陽似的。庾養懶洋洋地披上大氅,在春寒中迎著冷風朝王鼎家走去。

王鼎是王褒的兒子,而王褒是和庾信一樣,在梁末之亂的時候百經周折落到北方來的名士。倆人當然毋庸置疑還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就是雖在周王朝有顯赫的官位,但仍念念不忘江南舊事。

庾養走到王府,只見閽人正在門前石獅子後面,瑟瑟發抖地揪著袖子躲著風吹。庾養皺皺眉頭問:「你們家那個摳門老爺還沒給你們添置衣服么?」

閽人對庾養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對他說話的方式也不以為奇了。他苦笑一下說:「老爺現在正光著膀子在院子里『行散』呢,他自己不穿衣服,能惦記給我們買?」

閽人所謂的「行散」,是指魏晉南北朝的士人經常服用一種叫做「五石散」的葯後,渾身燥熱,需要不停走路,穿薄衣服,吃冷東西來把葯勁兒發出來。至於為什麼當時的士族喜歡服用這種忽冷忽熱的怪葯,可以參考一下如今但凡有點名氣的人都喜歡弄點搖頭丸來吃吃的例子。

庾養罵了一句,剛推門而入,就看到王鼎和宇文愷從院里正風風火火出來。他一看到庾養,就失聲笑道:「來得巧來得巧!我和安樂正閑得無聊呢,準備去找你玩呢。」

「你親爹又在院子里裸奔呢?」庾養劈頭就問。

「啊,今天不是日食么?他一心慌把散葯吃多了,正在內院呼哧呼哧跑步呢,搞得雞犬不寧整整一上午了。」

「這葯這麼厲害?」

「是呀,」宇文愷也咂著嘴說,「定九兄今天趁王老伯不注意,還給我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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