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罪 懶惰

我在廚房揮汗如雨,正奮勇洗刷妻子這一個月辛苦積攢的、達到珠穆朗瑪峰一樣高度的那堆碗碟。她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翻出來我以前一本日記,於是倚著廚房門口,一邊吃著蛋撻一邊仔細翻看我寫的東西。

「你怎麼老出虛汗啊?是不是這日記裡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嗯?」

「廢話!沒看見我多忙。你看看你的懶勁兒,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你把咱家的碗全從櫥櫃倒騰到水槽里來了吧?你也不怕泡臭了。」

「不會的,我每天給它們定期換水——咦,這是什麼?」她從本子里抽出一張紙來,像找到犯罪線索般小心打開,嘴裡一邊嚼著蛋撻,一邊嘟嘟囔囔地念著:「又醉西塘,倚窗臨望,遺卻來路。百歲廊橋,一瞬水影,恍前生此處。香樟飄零,綠漪搖曳,已是幾劫晴雨?西風過,酒旗翻覆,忘了天涯孤旅。起伏棹槳,氤氳煙炊,紅燈點點日暮。殘雪芡糕,甘泉米釀,絡繹縈笛曲。憑欄凝想,輕舟上者,可有此番心緒?亦如我,泠然一身,聞人笑語。」

妻子又仔細端詳一遍,忽然揚起那張紙來沖著我喊:「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是不是誰給你寫的情詩?說!」

我慌忙擦了一把手,一把奪過來,疊好放進本子里:「拜託,你別搞文字獄好不好?哪裡有情詩的意味啊?這是我在西塘一個人旅行時寫的,那時候還沒認識你啊,別無事生非……」

「你膽兒肥了,對我這麼凶?看來這裡頭肯定有什麼隱情。趁著我現在心情好,趕緊主動招了,你也知道瞞我是不可能的。」

我看著她氣呼呼的樣子,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說:「你要不翻出這首詞來我都忘了,關於那次旅行,還真是有某些隱情,裡面還真牽涉到一個女生,不過她已經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正常死亡還是不正常死亡?」妻子這幾天沒有案子,在家正閑得無聊,聽到我的話,眼睛亮得跟一千瓦的燈泡似的。

「唉!當然是非正常死亡了,中毒死的。」說著這話,往日的事情忽然又湧上我的心頭。

「哦?快給我講講。」

我故意回頭看看那遺留的半座碗山說:「唉呀,時間太久了,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放心,你給我講案子,我幫你刷碗。來來來,坐這邊,你剛才說她是被毒死的?為什麼要毒死她?」

「可憐的孩子,她的死只是一個錯誤,兇手的真正目標其實另有他人。」

「關係很複雜嘛!不急,給我慢慢講講,我給你泡茶去……」

我第一次去西塘那個小鎮的時候,是在大二那年初秋。若是認真推究起來,我必然有逃課的嫌疑,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反正那段時間我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隨意旅行,利用暑假打工掙來的錢,買張車票,去某一個陌生的城市或者鄉鎮,爬爬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野山,走走知名或者不知名的石橋,住樸素廉價的青年旅社,吃簡單便宜的快餐。總之,遊走到某天忽然累了的時候,就買張慢車的坐票或者站票往回趕去。好在當時我們的課程很松,而且老師們也受西方思想影響頗深,對於逃課的行為一般都不予追究,否則我估計自己早被開除一千八百二十五次了。

這樣說起來,似乎與我現在的形象大相徑庭,但那時的我確實是這個樣子。至於為什麼和現在有霄壤之別,我想了想大致有兩種原因,第一種是自己真的變老了,第二種呢,恐怕是認識妻子之後,被她天天當棒球般乒乒乓乓打來打去給打傻了。

而在那些大學時代漫遊的地點之中,我最難忘的就是西塘。且不說無論住宿和吃用都很便宜,與學生的錢袋特別相稱,單是那清靜寧和的水鄉景緻就尤其對我這種人的胃口。由於我去的時候不是周末,所以鎮子上遊客不是很多。但恰好因為遊客少,所以作為一個陌生人的我,孤零零在鎮子上沿著河邊的煙雨長廊徘徊來去的情景就特別引人注目。

每天中午或者晚上,我總要跑到兩條河汊交匯處的一家叫「悠悠嘉堂」的酒店,找個臨窗靠河的座位,叫上些醬爆螺螄、炒蚌肉之類的小菜,要上一桶甜甜的米酒,一個人喝得真是像店名描述的那樣悠然自在。鎮子上秉持一貫的水鄉古風,沒有什麼現代的娛樂設施,所以晚飯後唯一的娛樂就是坐著船,聽唉乃槳聲劃破夜色,在紅燈點點的河上看看風景。遊船一般要湊夠十五個人才出發,所以每當我喝得酩酊大醉晃到廊橋下面的渡口時,必然有一群等著湊人的遊客喊著問我坐不坐船。而醉醺醺的我也總是從善如流,湊足數的人群便發出一陣歡呼,紛紛雀躍著上船。當然他們在船上看我單獨一人的醉態,往往一副關心的樣子盤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便隨口胡謅曰下星期就要結婚,所以趕緊找機會出來放放風而已。於是乎他們安心,我也省力,大家便都一心一意地沉溺在清謐的夜裡,享受在喧囂城市中不能得到的片刻安寧。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潘家的人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潘逢悠就是「悠悠嘉堂」酒店的老闆。鎮上人把他和過繼的兒子潘明襄叫做「老懶」和「細懶」,說他們父子兩個不務正業,總是得過且過混日子。不過這父子倆混日子的方式卻並非一致,「老懶」是個老學究,他家有祖傳下來的二千多套線裝書,潘逢悠每天就泡在書堆中不肯出來。而「細懶」潘明襄不但懶,而且不走正路,總喜歡喝酒賭錢,經常不在家裡。

潘明襄是從潘逢悠的弟弟潘逢之那裡過繼來的。潘家以前是鎮上的大戶,有好幾處宅子。當年潘老太爺分家的時候,把在古鎮外的新宅子分給了潘逢之,把鎮上的破破爛爛的老宅子和那些藏書分給了潘逢悠。據說潘老爺子根本不喜歡這個天天掉書袋的大兒子,而是喜歡勤快能幹的小兒子。潘逢悠也不娶親,再加上自己的懶散,很快就坐吃山空,還要靠弟弟時常救濟。潘逢之自從有了明襄之後,又生了一個小兒子,於是按照鎮上的傳統,就把明襄過繼給了哥哥。

可潘逢悠懶人有懶福,後來旅遊業一經開發,老宅子由於處於古鎮的中心地段,所以很快就像雪餅般「旺旺」了起來。潘逢悠雖然懶散,但畢竟頭腦清醒,他馬上把宅子臨河的部分改成了酒店,僱人經營,家境很快便重歸殷實。而弟弟潘逢之卻因為生意經營不善,生活日益窘迫,他貧病交加,早早就過世了,只留下一個小兒子潘明邦。他是一個學習比較刻苦的孩子,得到伯父的資助,上了大學後便留在了杭州。

潘逢悠還有一個妹妹,嫁到了離西塘不遠的干窯鎮,大家都叫她潘姑。哥哥的古鎮酒店開得紅火起來後,她的兒子石牛就來到舅舅的店裡當了一個小頭目。潘姑也時不時來看看哥哥和兒子,就住在潘家的老宅子里。

但是我看得出來,潘逢悠最喜歡的人不是這些親戚,而是自己的養女潘漾。潘漾那時候只有十九歲,比我稍小一些。據說十幾年前一個秋天早上,潘明悠出門時發現她被裹在襁褓中丟在家門口,小衣服里還夾著二十塊錢。那時候鄉村有重男輕女的傳統,許多人生了女兒養不起,就送人或者丟掉。可潘逢悠不這麼想,他把這個女兒當作天賜的禮物,真像掌上明珠一般對待。潘漾自幼聰穎,我去時她已經考進了中國美院,正好因為生病沒有參加學校的軍訓,索性回到老家,每天背著畫夾到處閑逛寫生。

一想起潘漾我就往往有些心痛和傷悲。因為,那麼活潑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她的生命卻在某一個黃昏,被永遠定格在了十九歲這個年齡上。

西塘保留了許多古風,比如說酒店老闆總喜歡出來跟客人聊天之類。我便是由此結識了潘逢悠。他留著一把花白的長髯,總是懶洋洋地坐在靠河的位置上喝茶看書。當然人這種生物老有種想找人溝通的慾望,潘逢悠即使再懶,可嘴也不只是用來吃飯的。我這種獨身遊客自然是一個良好的說話對象,而且因為我從小也看了不少書,所以我跟他一聊,大有忘年之交的感覺。沒兩天潘逢悠就開始請我喝茶,我對茶水實在厭惡,但是又難卻老人的盛情,只好硬著頭皮敷衍。好在這時一個背著畫夾的漂亮女生從店裡走出來,潘逢悠馬上把她叫住,介紹說:「漾兒,這是北京來的小言,他是學外語的。你英語不好,多跟人家交流交流為好。」潘漾是一個大眼睛的女生,臉圓而不俗,就像夏天開放的蓮花一般,粉白相間。如果用古詩詞來形容,「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是最恰如其分的。

她抬頭乜斜我一眼,看得我臉上通紅,心裡撲嗵嗵亂跳。我那個時候一見漂亮女生臉就紅得像剛裝瓶的可口可樂似的,當然這種條件反射總是搞得自己很顯清純,真是有百利而無一弊。

「爹,你不是平時最討厭學洋文的人嗎?怎麼現在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她詰問道。

「我雖然老,但人不能刻舟求劍嘛!況且現在這世道洋文又流行,你還是多學學。我看小言有些魏晉風度,我很喜歡他!哈哈!讓他陪你去寫寫生吧,多跟人取取經。」

我心中暗想自己偶爾撒酒瘋也能被說成魏晉風度,心中慚愧不已,臉紅得直由可口可樂變成幾十年的老陳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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