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事有蹊蹺

一陣空襲警報在那天晚上的八點二十分響起,當時凱里·昆特剛剛離開位於皮卡迪利的聖托馬斯大廳。

在介於黃昏和夜晚之間的倫敦城裡,警報聲彷彿鬼故事裡的嘆息聲,在喉嚨里低低迴旋,隨後變成了高聲的呼嘯。皮卡迪利大街就像一條流著黑灰色液體的運河,昏暗的汽車燈光在上面明明滅滅。四周響起一片怪異的騷動,有笑聲、喘氣聲,以及空洞繁亂的腳步聲,顯示了因為燈火管制而溜出的大批人群。交通信號燈上紅綠交替的十字狹縫,構成了光譜一般的色彩。擁擠的交通,公共汽車排著隊發出螢火蟲一樣的光亮,如今的皮卡迪利就像聖托馬斯大廳有過的那些偉大的日子一樣,讓人不知所措。

聖托馬斯大廳不是個很大的劇場。

它站立在格林公園人口處的對面,三層樓,狹窄而缺乏裝飾,很不引人注意。它沒有像在聖馬丁大道上舉辦帕利澤幻想晚會的伊希斯劇院那樣的俗麗氣氛,而後者,曾經真的被人認為是鬧鬼的房子。

聖托馬斯大廳是個很秘密的地方。自從一九二八年尤金·昆特去世,直到現在為止,它的窗帘全都拉著,小小的休息區被關在了一扇緊閉的大鐵門後面。但在頂樓上,有一間公寓。

這不是一間很舒適的公寓:浴室從來就沒修好過。然而,在昆特家的傳統里,它就是聖托馬斯大廳表演者的居所(相似的公寓、相似的傳統,也存在於伊希斯,時間甚至要追溯到昆特和帕利澤家族關於法蒂瑪人偶的著名爭吵之前)。凱里·昆特現在就住在聖托馬斯,住在舊房子和舊回憶中間。就是從這間公寓離開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陡峭的樓梯,上路去赴晚餐的約了。

警報仍嗚嗚呼嘯著,在屋頂上形成起伏的聲浪。

到目前為止,這不吉利的噪音都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最多也就是一兩架形單影隻的飛機,用一陣一陣斷斷續續的轟鳴聲擾亂了天空的清靜,這些你有意無意地總會聽到。但假如真有麻煩降臨了……

在這種情勢下,絕對不值得再開新的表演了。關於這個可能性,他的感覺真是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多年以來,他總在詛咒自己作為聖托馬斯大廳繼承人的宿命。一想到下個星期就要面對觀眾,還有像撲面而來的火車一樣迫近的前程,他就因為怯場而喉嚨發緊,胃裡也瞬間感覺空虛而冰冷。要是有借口能取消演出,他是該感到高興的。甚至就在下午,他還滿懷熱情地這麼想過。而現在,因為某些讓人難以啟齒的原因,取消演出的想法沒有之前那麼讓人愉快了。還有好多其他的事情也讓他困惑。

比方說,馬奇·帕利澤。

凱里攔住了一輛計程車。還好這些事情發生在一九四0年九月初,再晚幾天就根本不可能在街上攔到計程車了。他坐進座椅里,開始思考生活的複雜性,而馬奇·帕利澤的形象生動清晰得就好像她本人正坐在他的對面。在凱里看來,那形象還在回瞪著他。

馬奇·帕利澤的幻想晚會是不可能成功的。

對此他的擔憂程度遠比他自己敢於承認的要深得多。

「女性魔術師,」他父親曾經說過,「從來沒有成功過。將來她們也不會成功。沒有必要問為什麼,也不要把它歸咎於性別歧視。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公眾不會接受她們的。」

而尤金·昆特對於公眾口味的不了解,其實也不值一提。

對於馬奇來說,她的職業就是一切,它流淌在她的血液當中。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並且表演——表演神秘的故事、穿著禮服、身後是有異國情調的舞台背景——對於她來說這個夢想就如同呼吸一般不可或缺。而她若是失敗了——她是註定會失敗的——她一定會認為是昆特家族耍了可惡的陰謀詭計。

凱里真希望自己沒有對她在私人生活中的舞台姿態做出過那麼低的評價。

馬奇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些,那在她生活中所佔的比重太大了,在她看來,沒有什麼事情會顯得做作不自然。而當她真的意識到了,突然讓她去面對自己的荒謬一定讓她嚇了一跳,並且感覺受傷甚至是憤怒。

真是不幸。

因為這個姑娘,除去發得很爛的「r」音和誇張的戲劇性表演外,其實是如此的誠實又如此的迷人,該死的……

他還在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一切,衡量著各種各樣不現實的改善狀況的方法,載他出城的計程車已經到達了貝斯沃特路。

包圍皇家艾伯特動物園的鐵質柵欄在馬路的南邊伸展開來。它的主人口大門是一座雕刻繁的石頭拱門,在一排溫柔呢喃的綠樹背景下呈現出顯眼的白色,下面是包括了兩個人口和一個出口的旋轉閘門。在一片黑色的世界上方,點綴著一兩顆星星的天空仍然微微發亮。凱里付了計程車錢以後,看見了站在大門附近的兩個人影。

一個是馬奇·帕利澤。

另一個是亨利·梅利維爾爵士。

「我要殺了他,」一個讓他記憶深刻的聲音宣稱道,那聲音里的惡意足以引起任何過路警察的注意,「我要去把他的喉嚨割斷,從一隻耳朵割到另一隻。不過那傢伙到底怎麼回事?他有毛病是不是?」

「不是,」馬奇以一種盡量保持客觀的口吻回答說。「我敢說昆特先生並沒有發瘋,他只是脾氣不太好,你沒看出來嗎?還有點愚蠢。」

「那個管理員所做的,」老人繼續說,「只是想要保護那個裝了眼鏡蛇的柜子,讓他不要再猛砸它了。沒問題,當然了!但該死的,他怎麼會直接轉過身,什麼也不想地就把管理員扔到玻璃上去了呢?哦,我的天啊!」

「實話跟你說,亨利爵士,恐怕是因為我說的某些話。」

「你說的某些話?」

「我當時在取笑他。是善意的取笑,就這些而已!但他卻發起了脾氣,並且把氣撒在了正好是第一個觸手可及的人身上。不過要說他打破第二個柜子是不正確的。他真的沒有,他——」

就在這個時刻凱里插了進來。

「非常感謝,」他無奈地說,「你的精神支持。至於亨利爵士,他願意的話隨時可以割斷我的喉嚨。但我真是不願意看到他這麼做,因為我是他最忠實的崇拜者。」

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停頓。

亨利·梅瑞威爾爵士抬起頭,他的眼鏡在一頂下翻的巴拿馬帽的邊沿下面閃著微光。帶著不祥的預感,他慢慢轉過身來,聽到這裡他停下了。

「斯坦諾普的案子,」凱里繼續說道,「和康斯特布爾的案子,還有有毒的房間里的謀殺,還有發生在皮納姆的工作室謀殺案、安士偉和『猶大之窗』、海耶和五個盒子 。說到發生在切爾滕納姆的費恩的案子,以及那個看不見的殺手——我告訴你,先生,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活人能解開這謎題!」

「這個……好了!」老人說道。

他不以為然地咳嗽了一聲,同時挺直身子。一種寬容的尊貴神情布滿他整張臉。

「我一直很想見你,亨利爵士。但是,就像我今天早些時候告訴帕利澤小姐的,我聽說你是個難以接近的貴族,沒什麼人能有機會靠近你。」

老人擺了擺手。

「這個……好了!」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確實天生就有種尊貴的氣度,你知道,所以才會給人以錯誤的印象。真的。」

「那麼,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對你的真實描述?」

亨利·梅瑞威爾爵士想了想。

「那不是很有根據的,」他解釋說,「別讓它困擾你了,孩子。若你有任何事想問我,直接來找我問就行了。」他停下來,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聲音,然後他堅定地指著馬奇,「我說,孩子,這姑娘當時數落你什麼?」

「我只是對他說,」馬奇大聲說道,「他蓄意偷竊我叔祖父阿瑟很久前發明的一項魔術……」

「如果她開始數落你,孩子,你只需要痛毆她一頓。女人失控的時候就得這麼對待她們。」

「你是說,」馬奇叫道,她大吃了一驚,說話都結巴了起來,「你就這樣站在這個偽君子那邊了?」

這會兒她穿的可不是便褲了。即便是在半黑的背景里,凱里也注意到她穿著件光滑的淺色連衣裙,上身是件銀色短外套,隨著她的移動一閃一閃地發亮。

「噢,我說小姑娘呀!」亨利·梅瑞威爾爵士陰沉地說,「我認識昆特家和帕利澤家已經很多年了,魔術也是我的領域。但是摻和到什麼家族世仇裡頭,或爭論誰對誰錯,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只會把事情越弄越複雜。」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悲傷,「真該死,我們是來這兒和內德·本頓 一起吃晚飯的!我們是要站在這裡閑聊一個晚上,還是要進去?」

馬奇沖著大門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了!」她反駁道,「我們怎麼進去?」

「走進去。」亨利·梅瑞威爾爵士堅決地說。

「但那個小窗戶里沒有守門的!」她指了指那裡,「除非有人在裡面按按鈕,否則旋轉閘門是不會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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