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惡鬼「蹦蹦跳跳」,小魔頭趟「花」而行,天角盡頭那座宏偉大寺愈發清晰,西坑隱激動得全身輕輕發顫,神色虔誠,再不敢抬頭直視。梁辛忽然開口:「在你眼中,廟很大?」
西坑隱不明所以,只是點了點頭。
前行的速度雖慢,但化境也不像真是天地那麼廣闊,走了一陣,三人就來到大廟近前,梁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嘟囔了句:「也不知道廟裡有沒有香,三柱就夠了,就是不知道在這裡點香好不好使。」
兩個惡鬼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羅剎凸謹守家奴本分,不敢指摘主人,西坑隱可不管那套,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滿,皺眉對梁辛道:「清靜之地,謹慎言行。」
此間是夜叉的夢中瑤池,梁辛笑了笑,沒去矯情什麼……直到大寺腳下,梁辛都沒再胡亂說笑。
大寺山門,高高在上。六段長階,寓六趣之意;每段一百零八階,寓一百零八種煩惱,踏上一階便跨入一法門、甩脫一煩惱;每一個台階都有九丈高,寓意九九歸真,可得大圓滿。
西山隱和羅剎凸依階而上,一階一叩首,身上再不見惡鬼凶戾,只剩由衷虔誠。梁辛不磕頭,但也沒直接竄到廟裡去,只是跟在兩個同伴身旁,層層躍上,這一趟台階著實著走了良久,才總算到了山門前。
山門上高懸巨大匾額,彎彎曲曲的梵文篆字,梁辛不認識,也懶得問。
兩個惡鬼少不了又是一番虔誠禱念、大禮相參,這才站直身體,西坑隱踏步上前,「咚、咚、咚」三聲,輕敲山門。
廟宇宏闊,比起大洪朝的祭天神廟浩蕩台不知要大出多少倍,但廟雖大,開門卻奇快,西坑隱叩門三聲,最後一響尚未消散,偌大山門便發出吱呀怪響,打開了。
不是「無風而動門自開」的法術,在吱吱呀呀的門軸聲響中,大寺里貨真價實地下來個人,從裡面將山門打開了。
夜叉和羅剎誠惶誠恐,正想躬身行禮,告打擾清靜之罪,可一見到開門之人,兩頭惡鬼同時發出了嘶啞的驚呼,西坑隱雙腿發軟,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羅剎凸更乾脆,兩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厥過去……
開門的,細眉、長目,寬額、薄唇,雙耳垂肩,頭頂髻珠連環,身形雄偉強壯,面上掛著微微笑意,親切、卻難掩莊嚴寶相,不是佛祖是誰。
西坑隱早就想著、盼著,能在這座蓮花境中大寺見到菩薩、佛陀甚至佛祖,可它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是佛祖來親自開門。
佛像莊嚴,護佑萬物同時也受萬物護佑,天下妖物多不勝數,但沒有一個能幻化出佛陀法相來騙人,就算能也沒人敢這麼膽大妄為,梁辛那個老夥計小活佛是個例外,它是佛像成精、造化使然,天生的,沒辦法。
西坑隱熱血沸涌,涕淚俱下全無法自控,早在穿越花海時想好的恭偈此刻全忘了個一乾二淨,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佛仍微笑著,垂下目光看了看西坑隱:「你將飛升?」
四個字,發音古怪,不同於惡鬼語言,而不是中土漢話,可梁辛和夜乞叉卻全都能聽懂他的話。梁辛忍不住挑了下了眉毛。
西坑隱則趕忙點頭,而後又拚命搖頭,乾巴巴地說道:「弟子不、不求飛升,只求永侍……」
不等它說完,佛就再度開口:「該飛升,就飛升去,早有定數,不應改,也不能改。」說完,又轉目望向梁辛,開口欲言,可很快又愣住了,緩緩皺起了眉頭:「你……是什麼?」
梁辛反問:「你覺得我是什麼?」
佛說:「像個人。」
梁辛聽得眼角直跳,乾脆笑道:「你先和夜叉說話,你倆說完,咱們再聊。」
佛頷首,再次望向西山隱。
堂堂夜乞叉尊長,歷經四十七世輪迴,今生數千年修行的西坑隱,此時此刻卻好像個小娃娃,想要伸手去抱佛祖大腿,可又不敢,只能一個勁地抽泣著:「我不走,弟子不飛升,求佛祖慈悲,留我……」
佛搖頭,聲音輕柔卻絕不容拒絕:「走吧。」
梁辛則開口問夜叉:「走或者不走?我聽你的。」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如果西坑隱不想走,那它便不用走,若佛祖怪罪,自有小魔頭一力承擔。
西坑隱雙肩顫抖著,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對著佛深深叩拜:「尊……法旨。」
佛的笑容不變:「我送你回去,當牢記『緣法』兩字。」說完,伸出一根手指,在西坑隱面前輕輕一划。
幾乎與此同時,梁辛對佛祖低聲道:「我去即回。」而後伸手抄起羅剎凸,一步逾距而去。
西坑隱沒聽到梁辛對佛說的話,它只覺得眼前玄光乍起、乍滅、又復乍起……三次閃爍之後,再看自己竟又回到了「一樓」,正處在深窟邊緣。
而梁辛單手托著羅剎凸,正站在它身旁:「怎樣,還好?」
西坑隱的心思還在恍惚游散,見梁辛也跟了回來,迷惘問道:「佛祖把你也送回來了?」
梁辛笑著應道:「是我自己回來的,我怕它使壞,會藉機害你,或者把你扔到虛空里去,就沿途護送,跟你一起先回來。」
此言大不敬,西坑隱又現怒色,不過還不等它說什麼,梁辛就把羅剎凸往它懷裡一塞:「我還有話沒問,得再下去一趟,你等在這裡就好,有什麼事都等我回來再說。」
西坑隱接過羅剎,急聲囑咐著:「你可千萬不要放肆……」不等它說完,梁辛又復逾距而去,再次遁入深淵。
只一步,他就回到蓮花境山門前……只不過,在他眼中根本沒什麼大廟,只是一座大些的院落罷了。
一人眼中一份色相,只有梁辛能看透真相,化境真實存在,但其中從未有過天花亂墜、也不見蓮花汪洋,更不存什麼宏偉大寺,化境之中,就只有一座院落。那尊「佛」,正倚門而立,等他回來。
廟不是廟,佛也不是佛,只是個老頭子罷了,和普通人唯一的區別也僅僅是,他沒有眉毛,雙眉位置,是兩條血紅煞紋斜飛入鬢,帶出幾分犀利氣勢。
老頭子沒有把「客人」往裡面讓的意思,梁辛也不硬闖,站在門口向著對方點了點頭:「魔羅?」
以前他聽小佛陀講過,魔羅形似凡人,唯獨眉間飛煞。老頭子並不否認,痛快承認下來:「不錯,你的眼力很好。」
梁辛饒有興趣,打量著眼前的魔羅:「魔羅的膽子都這麼大么,敢冒充佛祖……我有個朋友是石像精怪,它也喜歡冒充佛祖,不過裝得不如你像。」
魔羅老漢卻堅決搖頭:「你弄錯了,我沒冒充,我從未自稱釋迦牟尼。是那頭夜叉和羅剎把我當做了佛。從頭到尾,這座蓮花境中的種種,不是法術神通幻象,而是緣法色相,眼中的一切,並非由我幻化,而是因它們而起。」
「你沒冒充,是它們認錯人了?可你也沒澄清否認不是?」雖然是辯駁,但梁辛的語氣里不帶絲毫火氣,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魔羅搖頭依舊:「在你眼中,我是個魔羅,但在惡鬼眼中,我就是佛。我不是你的佛,可我是它們的佛,它們不曾認錯我,我又為什麼要否認?如果我不是佛,守在深窟中的那些迦樓羅,你又怎麼解釋?它們是真的八部之一,所以我也是真正佛。不過不是你的佛罷了。不是你的佛,就不是佛了么?可笑。」
梁老三聽得都恨不得動手了,皺眉苦笑:「能好好說話么?」
魔羅也笑了起來:「這座世界都因我而生、因我而有,我不是它們的佛,又是什麼啊。」
這句話梁辛聽懂了,精神也隨之一振:「這座世界因你而生?怎麼說?先有的你,再有的這座惡鬼世界?」
見對方點頭,梁辛又追問:「那你又是從哪來的?你是什麼人?」
魔羅呵呵一笑,開口欲答,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來,而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化了,變得急躁、變得焦慮、變得痛苦異常。
一件事,自己應該熟知的一件事,但偏偏就想不起來了。
我從何而來,我是什麼人,一直以來,魔羅都以為自己知道,可直到梁辛問起,他才猛地發覺,自己竟忘記了……
梁辛能看懂他的表情,對著魔羅搖了搖頭:「你不是忘記了,而是你壓根就不知道。」
魔羅愕然抬頭:「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充其量……是我忘記了,我活得太久,我平時太忙,我日夜精修,忘記些什麼也再正常不過。」
梁辛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對方。
魔羅神情慌亂,情緒越來越不穩,在院子門口來回踱步,越走越快,時而咬牙攥拳,時而雙手抱頭……情形古怪,只有兩個當事之人,才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過了不知多久,魔羅終於平靜了下來,而他的身體,竟在不知不覺里,變得模糊了些。
魔羅望向了梁辛:「你是不是……是不是看出來什麼?」
梁辛點頭,初見時,他就看到了「真相」,就連這頭魔羅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