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八 7664工廠 一、失蹤

午夜。繁星滿天。7664工廠宿舍區。

這是一片碩大、偏僻、陳舊、破敗、陰森的廠區,坐落於曲州市東郊連綿數十里的蒼莽山山脈中,除去工廠的兩萬多工人外,四周方圓二十里內再無人煙。

7664廠,是曲州市內碩果僅存的軍工企業。改革開放後,曲州市原有的三十幾家軍工廠舉步維艱,相繼轉產或改制,以往懷抱報效祖國的崇高理想而投身三線建設的知青們紛紛下崗。只有7664廠因承擔著幾種洲際導彈和軍用衛星零部件的生產任務,一直吃著皇糧而勉強支撐。但由於保密和市內地價高企等諸多原因,廠區只能設置在荒無人煙的大山裡,市內的年輕人寧肯在街頭做一份小買賣也不願到山溝里來工作。廠里兩萬多名員工,倒有一大半是從農村招上來的合同工,都住在工廠的宿舍區里,兩三個月才能乘廠里的通勤車到山外轉一圈,生活得封閉而單調。

好在一萬多名年輕工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男男女女容貌丑俊、高矮胖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選擇面夠大夠寬,倒是個擇偶的好地方。於是,每天下班以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7664廠的宿舍區里,就東一雙、西一對地散布著相依相偎你儂我儂的鴛鴦,單單看這個時候,7664廠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而且廠區很大,宿舍區後面沒有圍牆,倚靠著鬱鬱蔥蔥的蒼莽山脈,情侶們互不干擾,吸風飲露,賞月問菊,幾多浪漫幾多柔情。

當然,年輕人的熱情,並不總是美麗的。依偎在廠區食堂後面槐樹蔭下的這一對,男的四十歲出頭,豹眼獅鼻,五官猙獰,四肢粗壯,女的二十多歲,眉眼長得倒也齊整,就可惜眼睛混濁,布滿血絲,盯著人看時有些殺氣騰騰。這一對是當今社會大行其道的兩個流行角色——劈腿男和小三,男的名叫葉立群,是廠里七車間的採購員。7664廠的一個車間有上千人,所以車間採購員的能耐不可忽視,能撈到些偏財,雖然和廠領導相比,所得相當有限,但是已足夠吸引到未見過太多世面的鄉下妹子。葉立群懷裡的這名女子,就是從偏遠省份來的打工妹,名叫鄭丹梅,現在五車間做銑工。鄭丹梅自以為是個美女,對同樣從鄉下進城務工的同事們不大瞧得起,而葉立群雖然年紀大,其貌不揚,但好歹有曲州市的戶口,是城裡人,而且出手大方,和車間主任處長什麼的也說得上話,在鄭丹梅眼裡,是能幫助她改變人生境遇的貴人。於是,郎有情妾有意,兩人一來二去就勾搭到了一起。

絕大多數小三都是以爭取上位為最終目的,鄭丹梅也不例外。在兩人的關係上升到一定程度後,鄭丹梅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就開始向葉立群逼宮,要他限期離婚。今天兩人摟在一起親熱了一會兒,又開始就這個話題糾纏起來。

葉立群對鄭丹梅抱著逢場作戲的輕率態度,並沒有真正感情,何況他也知道,這種愛慕虛榮、道德感薄弱的女人絕不能娶回家去,就敷衍她幾句,表面上答應著要抓緊時間離婚,心裡卻在暗暗盤算怎樣才能甩掉這個黏上身來的大包袱。

葉立群輕輕地拍一拍靠在身上的鄭丹梅的肩膀,說:「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你也回宿舍去睡吧,明天下班後我帶你到市裡去吃海鮮火鍋,然後咱們到老地方去開心一下。」

鄭丹梅身上穿著葉立群給她新買的亮黃色西裝外套,嬌嗔地扭一扭腰身,說:「我就是不想讓你回家去陪那個黃臉婆。」

葉立群心想,最多再有五年,你也是黃臉婆了,嘴裡卻說:「沒辦法,為了我倆以後長久的幸福,暫時還要做出一些讓步。」

鄭丹梅真真假假地淚濕了雙眼,不知是委屈、氣憤還是妒忌。她故意不看葉立群,把臉扭向一邊,借著黯淡的星光,隱約見到食堂後面的垃圾場里有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背對著他們,彎著腰在尋找什麼。鄭丹梅嚇了一跳,輕聲說:「那邊怎麼有兩個人啊?」

葉立群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說:「可能是廠里的工人,我聽說最近經濟形勢不好,廠里的獎金髮得少,有些農村來的為了省下幾個錢寄回家去,就趁天黑後到食堂後面的垃圾堆里撿一些爛菜幫子度日,有時候還能撿到食堂丟的魚肉蛋什麼的。」

鄭丹梅撇撇嘴說:「這些農民,就是小農意識,愛貪小便宜,上不了檯面。」聽那語氣,似乎已徹底忘記了她也是農村出身。

葉立群說:「咱們過去看看。」

鄭丹梅說:「算了吧,有什麼好看的。」鄭丹梅擔心撞上熟人,她雖然以傍到葉立群為榮,畢竟是做小妾,在升任正堂之前,不願意過於招搖。

葉立群還沒應聲,鄭丹梅害怕地捏緊了他的手,說:「那兩個人向我們走過來了。」

葉立群先是不以為意,向那兩個人影張望,看了兩秒鐘後,也開始緊張起來。那兩個人看起來比正常人略低一頭,卻非常壯碩,肩部和腰部很寬,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正方形的。他們身上的衣服很長,似乎有些襤褸,幾綹破布條在夜風中飄搖。

不像是廠里的工人——葉立群感覺腦海有些混亂,拉起鄭丹梅的手,說:「咱們走吧。」

他們剛站起身,那兩個人影發出哦哦哦的古怪聲音,向他們飛快地跑過來。是什麼人?流浪漢?流竄犯?都不可能啊,在這個荒涼的廠區,除去廠里的工人,從來就沒有外人來過。難道是山魈鬼魅?

葉立群和鄭丹梅的腿都有些哆嗦,兩人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覓路逃離,慌亂中還擔心著姦情敗露,不敢出聲呼救。誰知走出沒有三五米的距離,就感覺身後腥風拂體,一股像是腐肉又像臭水溝的異常難聞的味道直衝鼻子,隨後一隻冰涼、肥厚、腥臭,類似熊爪的東西搭在肩頭。兩人回過頭去,在星光下赫然見到兩張厲鬼般恐怖的臉,一張臉上沒有眼瞼、鼻子、嘴唇,而鼓凸的眼睛、黑糊糊的鼻孔和尖利骯髒的牙齒,都裸露在外。另一張臉上,一個碩大的紅色肉瘤從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上面散布著密密麻麻的小肉瘤,看起來像是一串碩大的石榴突兀地長在原本應該長著五官的地方。葉立群和鄭丹梅原本已經非常惶恐,在暗夜裡驀然見到這兩張恐怖的臉,驚叫一聲,就昏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葉立群在神智不清中睜開眼睛,腦海中還在嗡嗡作響,眼前有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來回晃動,有人在他胸口做著有規律的按壓動作。他甫一睜開眼睛,就聽見有人說:「好了,醒過來了。」

葉立群坐起身,見他還躺在原來暈倒的地方,身邊圍著一圈人,除去工友,還有兩個穿白大褂的,圈子外停著一輛未熄火的急救車。

葉立群明白過來,一定是有人見到他暈倒,就打了急救電話,這麼一鬧騰,招來許多不相干的人圍觀。他向左右看看,沒見到鄭丹梅。他的反應還算快,把衝到唇邊的一句問話又咽了回去,心想這裡人多嘴雜,不能把他和鄭丹梅在一起的情況透露出去。

急救車的工作人員見他醒過來,張口就問:「有事嗎?去不去醫院?」

葉立群想這事鬧大了影響不好,說:「沒事,不用去醫院。」

那名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收費單子,劃拉了幾個字,遞到葉立群手裡:「二百五十元,快點交錢,我們就回去了。」

葉立群乖乖地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數了二百五十元錢遞到那工作人員手裡,懶得說話,擺擺手讓他們快點離開。

圍觀的人里有認識葉立群的,問:「老葉,到底咋回事啊?」

葉立群搖搖頭,慢慢站起身來,走向自己的車,啟動車子,把一群興奮的、議論紛紛的、滿臉狐疑的人們遠遠地拋在後面。

回到家後,葉立群根本無法入睡,一遍遍地撥打鄭丹梅的手機,電話里的回應卻是對方不在服務區內。他想起昏厥前見到的兩張恐怖臉孔,禁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它們究竟是人是鬼?難道是仇家扮成鬼來害他?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兩張臉分明是活生生的,不像是經過裝扮。他這些年外出採購,暗箱操作在所難免,得罪的人也不少,可那些生意上的仇家,都是利字當頭的人,想不出誰會做出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來。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去上班,沒見到鄭丹梅的行蹤,也沒有人過問。鄭丹梅在曲州市舉目無親,而她素日里為人刻薄,也沒什麼朋友,所以無人關心。只有她所在班組的組長吼了幾聲,發了一通脾氣,說是要扣掉她當月的獎金。

葉立群暗自盤算,一定是他和鄭丹梅暈倒後,那兩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把鄭丹梅擄走,然後才有人發現他躺倒在地,所以人們並不知道事發前他和鄭丹梅在一起。現在也不知鄭丹梅人在哪裡,是死是活。不過這樣也好——葉立群想——如果鄭丹梅不再回來,他倒是輕而易舉地甩掉了一個大麻煩。

第三天第四天都沒人發覺異常。

一直到一個星期後,鄭丹梅的一位名叫趙美美的同鄉才咋咋呼呼地到派出所去報了案。

7664廠因距離市區遠,面積又大,廠里設有保衛處,平時除去重大刑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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