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六 苦笑的臉 四、偷骨灰的人

曲州市北郊。酆都骨灰堂。

已是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一鉤銀白色的月牙掛在空中,冷冷地凝望人間。幾株百歲高齡的大樹有三四層樓一般高,直徑達兩米許,枝繁葉茂,在夜色中張牙舞爪,似乎是龐大的怪獸慾待擇物而噬。偶爾有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在靜寂的深夜中聽上去格外驚悚,讓人的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

酆都骨灰堂就坐落在這幾株大樹的後面,是一幢獨立建築,上下兩層,磚石結構,修建得倉促而粗糙。樓身上沒有窗,只有幾個雜亂分布的圓形通氣孔,用鐵絲網封著。樓內沒有一絲燈光,整幢建築的氛圍陰森、神秘、破敗,似乎在數米外就能嗅到腐朽的氣息。

所謂酆都骨灰堂,其實是城郊的幾個鄉鎮幹部合夥建造的簡易房子,專門用於存放無處安置的骨灰。近些年墓地價格高漲,普通收入階層直呼「死不起」,這種私人經營的骨灰堂正是覷准了這個商機。

一到夜裡酆都骨灰堂就大門緊閉,除去一把碩大的鐵將軍把門,沒有活人值守。一是幾個鄉鎮幹部不願花額外的錢僱用打更人,二來確實也沒人打這些死人骨灰的主意——過路的人到了夜晚避之唯恐不及,靠近一點都覺得喪氣、恐懼,骨灰堂也許是最不必擔心盜竊問題的場所之一。

可今晚偏就出了事。在貓頭鷹短促聒噪的叫聲中,一個黑影正在悄悄地接近骨灰堂。這個看不清面目的黑影身上穿著黑衣黑褲,肩頭上斜挎著一個黑色布袋,頭上罩一塊厚實的黑布,僅露出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在確認過骨灰堂內外都寂靜無人後,這黑影輕手輕腳地向大門處靠近,質地薄而輕的黑衫在風中飄動。來到門前,那黑影從口袋裡取出一樣在月色中發出淡淡的銀色光芒的物件,向門上大鎖的鎖孔里捅過去。

那黑影一邊企圖開鎖,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動靜,由於緊張,兩隻耳朵都豎了起來,耳後的神經一跳一跳的,貼伏在頭皮上的最細小的絨毛也豎起來,又麻又癢,讓他平添了幾分驚悚——原來這黑影孤獨地置身於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的骨灰堂外,心裡也是害怕的,但他為什麼要忍受恐懼的折磨,試圖進入骨灰堂呢?

好在開鎖的過程還算順利,那黑影小心地把打開的鎖取下來,掛在門環上,然後用力把門推開,乾澀的大門發出沉悶的吱呀聲。

大門內外似乎是兩重天地。門內的溫度比外面低了許多,而且空氣中飄浮著酸臭、腐朽的味道。那黑影顧不得這些,擰開一個發出淡淡熒光的手電筒,照亮腳下一米方圓的範圍,輕手輕腳地向骨灰陳列架摸去。

他挪過來一個腳蹬,踩在上面,伸長雙手去取最頂端架子上的一個骨灰盒。那個烏油油的盒子看上去很沉,他用雙手緊緊地捧著,唯恐失手掉落到地上。他彎下腰把骨灰盒在地上放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又從肩上斜挎著的布袋裡取出一個極相似的骨灰盒,高舉著要放到架子上的空缺處。

「這個骨灰盒仿造得不錯,簡直是一模一樣。」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黑影的後面響起,隨後出現一道亮光,籠罩住他的全身。那亮光宛如劃破夜空的閃電,在漆黑一團的骨灰堂里顯得格外刺眼。

黑影明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和光亮驚嚇到,感覺狂跳的心臟要從胸膛里蹦出來,而四肢酸軟,再也無力支撐,手裡捧的骨灰盒重重地砸到地上,蓋子翻開,裡面的骨屑和灰粉灑落一地。他的雙腿在一瞬間癱軟,萎靡在地。

直到他身後的聲音再次響起,說話者也施施然地現身在亮光中,那黑影才確認自己遇到的是人而不是鬼,雖然心中仍難免有擔心、沮喪、緊張等諸般情緒雜陳,但那對於未知世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已經淡了許多——只要是同類,似乎就不那麼可怕。

從黑暗中出現的人把光亮打在那黑影的面部,照見一張扭曲的、醜陋的、流滿油汗的、瞳孔和鼻孔都擴張著的臉——竟然是松江大學的副校長張五福。

那人手持電筒在他的臉上、手上都照一圈,揶揄他說:「原來是為人師表的張副校長,夜裡這麼涼,你不在家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覺,卻跑到這來猛敲地獄的大門,這是什麼癖好?」

說話的人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如電,似乎直射到人內心裡去,正是張五福除去厲鬼之外最害怕、最不願見到的人——李觀瀾。他身後還晃動著三四個人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容貌。

張五福到底是教授、博士生導師、大學副校長,腦筋轉得足夠快,情緒尚未從恐懼中恢複過來,已經在思索對策。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敷衍著說:「是……李支隊,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反問回去,試圖反客為主,給自己騰出一點緩衝和思考的時間。

李觀瀾知道他的心意,不容他平靜情緒,快步走過去,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骨灰盒,把蓋子掀開,從摔裂的邊角處抽出一個摺疊的硫酸紙小包,展開小包,裡面是幾頁薄如蟬翼的白紙,上面寫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李觀瀾向張五福抖一抖手中的幾張紙,說:「想不到吧,范強生在生前把一份賬外賬藏在骨灰盒的夾層里,你和這份置你於死地的證據只有一伸手的距離。」

張五福在一瞬間感覺頭部好像被重物狠狠地擊打了一下,腦海里嗡的一聲,失去了思考能力,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曾把這份證據握在手裡,卻沒能把握住機會把它銷毀。後悔和絕望像潮水一般把他淹沒,他的喉嚨里發出窮途末路的哀鳴,淚水、鼻涕和口水淌了滿臉。

第二天上午,陽光明媚,微風習習,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張五福在刑警隊的審訊室里老老實實地在他的刑拘令上籤了名字,又按下手印,哀求說:「李支隊,我的認罪態度這麼好,能不能保住一條命?我真的不想死啊。」

李觀瀾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法院的事,我們說了也是白說。」

張五福聲音顫抖地說:「那范強生得了絕症,就算我不殺他,這時候怕是也離死不遠了,法院一定會考慮這點的。」他像是在說給李觀瀾聽,又像是自言自語,給自己吃一顆寬心丸。

李觀瀾說:「是啊,你煞費苦心地去殺一個瀕死的病人,真是何苦呢?」

張五福咬著牙說:「如果范強生不是得了絕症,就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否則他也要承擔法律責任。就因為他只剩下兩三個月的壽命,他才無所顧忌,想把我們之間的這個大秘密公諸於世,我只有殺死他,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保全我自己。」

李觀瀾說:「可是你卻沒有想到他會留下一份賬外賬?」

張五福說:「怎麼沒想到,我曾試著找了很久,也曾經對范強生旁敲側擊,都沒有收穫。七年前松江大學興建全國綜合大學中規模最大的圖書館,耗資過億,我那時是基建處長,范強生是會計,我們兩個合作挪用了一筆工程款,由於數額太大,一旦事情敗露,我們兩個不僅前程不保,而且都逃不過牢獄之災。好在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互相牽制,也不擔心敗露。不過我猜到范強生留了一手,會在關鍵時候拿出來保住他自己。」

李觀瀾說:「范強生在得知自己患癌症的消息以後,是否曾流露出要檢舉你的意思?」

張五福說:「有過。這個既貪婪又膽小的窩囊廢,撈到一筆錢後給他的老情人買了塊墓地,心裡卻總是感到愧疚和害怕,幾次想到紀檢部門自首,我花費了很大力氣才勸服他。後來他得了絕症,終於下定決心去坦白,我知道他走到生命盡頭,已經無所顧忌,再怎樣勸說他也無濟於事,終於動了殺機。」

李觀瀾說:「你的犯罪智商很高,第一次殺人能夠做到像你這樣策劃周密、從容不迫、不留痕迹的,算是『鳳毛麟角』了。」

張五福嘆口氣說:「可惜我再怎麼策劃,還是被你們識破了。」

李觀瀾說:「你在開始已經迷惑到了我們。你殺死范強生的手段很高明,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迹,然後在他頭部偽裝出重物打擊的傷痕,我們的法醫在第一次給他做屍檢時,適逢遭遇到一個重大變故,心神不定,竟然被你欺騙過去。不過她在變故過去以後,仔細回憶屍體上的細節,產生懷疑,進行二次屍檢,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你雖然在作案前把每一個細節都籌劃得非常周到,但是恐怕想不到,人在生前受到打擊造成骨折和死後出現的骨折,傷口是不一樣的。而給人注射琥珀醯膽鹼致死,也並不是完全檢驗不出來。」

張五福聽到「琥珀醯膽鹼」這五個字,渾身一震,顫聲說:「連這個你們都知道了?」

李觀瀾微微笑著說:「用琥珀醯膽鹼殺人,雖然同類的案例極少,但你絕不是第一個。這是用於執行死刑的注射藥物,可以在短時間內使人肌肉興奮、呼吸急促,最後因興奮過度而導致器官衰竭,直至停止呼吸死亡。用琥珀醯膽鹼殺人極難查出死因,可以瞞過絕大多數人,但是遇到機敏、細膩而經驗豐富的法醫,絕不是沒有痕迹可尋。否則這種市場上並不難購買到的藥物,就會成為恐怖的殺人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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