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六 苦笑的臉 一、蘇采萱有麻煩

蘇采萱在2010年初冬遭遇了她從警以來最大的挫折。

這天早晨,天氣驟變,昨日還是秋風清秋月明,落木蕭蕭而下,今晨卻雪花飛舞,天寒地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路上的行人大多低著頭,雙手攏在袖子里,步履匆匆地趕往要去的地方。

曲州市南湖公園裡仍有三三兩兩不畏嚴寒的人在晨練。南湖公園東北角的好望湖,面積約有三平方公里,是巨流河的一條支流流經形成,東側緊鄰一個山坡。由於天氣突變,清澈的湖水表面結了厚厚一層冰,晶瑩剔透,彷彿一塊巨大的水晶。

松江大學副校長張五福戴一副樹脂框近視眼鏡,穿一身義大利品牌的淺灰色運動服,沿著好望湖湖邊慢跑。晨跑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無論天氣怎樣惡劣,從不間斷。他也從這項運動中獲益良多,近五十歲的年紀,卻保持著勻稱的體形,動作利落敏捷,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借著天邊清冷的微光,張五福隱約看見湖中央上有一個隆起的物體,冰面沿著那物體的曲線凍結,勾勒出一個人體的形狀。

張五福放緩腳步,靠近湖邊向那東西仔細打量,越看越覺得像是一個人,難道是有人失足落水被凍在冰裡面了?張五福急忙報警求助。

李觀瀾聞訊趕到時,好望湖派出所的警員已經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把圍觀的群眾都攔在外圍。為了保護現場痕迹,派出所警員對冰里的屍體並未觸動。

作過現場勘查,如何取出冰里的屍體讓李觀瀾有些為難。屍體周邊的冰里可能封存著有效證據,不能隨意破冰取屍。李觀瀾考慮半分鐘後,致電消防隊求援。

增援的消防隊員們用切割機將包裹著屍體的冰塊切割開來,足有三米長、兩米寬。因天氣乍冷,凍得並不太厚,但包裹著屍體的巨大冰塊搬運起來也頗耗費力氣。

裹在冰塊里的屍體搬上岸後,圍觀的人群發出陣陣驚呼,甚至有十幾歲的孩子嚇得失聲哭了出來,卻又期待著更多新鮮場景,不捨得調頭離去。

透過冰層可以辨認出那具屍體是男性,穿著藍色上衣,灰色長褲,是一位老年男性,看年紀至少在六十五歲以上。他四肢攤開,在冰塊里形成一個舒展的「大」字。

站在警戒線外圍第一排的觀眾中有眼尖的人失聲叫出來:「他在笑呢。」

眾人都被這不期然的叫聲嚇一跳。李觀瀾向屍體的臉上看去,果然見他的五官扭曲,眼角下垂,嘴角上揚,露出青白色的牙齒,看上去像是在苦笑。這奇詭的笑容讓李觀瀾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

蘇采萱一向怕冷,身上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帽子把頭裹得嚴嚴實實,手裡拿著鐵鎚和鑿子,細細地把屍體周圍的冰一塊塊敲下來,裝在一個大塑膠袋裡,直至屍體完全暴露在外面。

死者的左手攤開,右手卻緊緊地握著拳頭,似乎在保護什麼東西。蘇采萱小心翼翼地把他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一個直徑約五厘米、清新碧綠的圓形物體出現在他掌心。

「是一塊玉。」蘇采萱說,把碧玉裝進證物袋,以保護上面可能留存的痕迹,然後遞給李觀瀾。

李觀瀾打量那塊玉,是一塊純凈的藍田玉,打磨得非常精緻,玉身正中央刻著一個隸書體的「潔」字。

潔——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嗎?或者另有寓意?這塊刻有「潔」字的碧玉,是否和死者有什麼密切聯繫?

這時圍觀者中有人辨認出死者,驚懼地說:「是老范。」立刻有人附和說:「沒錯,就是老范。」

李觀瀾耳聰目明,當即捕捉到這兩個聲音,從人群中把說話的人辨別出來,走過去,招招手說:「你們兩個認識死者嗎?」

那兩個人也是在公園裡晨練的,都是六十歲出頭的年紀,男的名叫馬佳,女的叫胡曉薇。見李觀瀾向他們問話,馬佳回答說:「認識,死的這人是松江大學基建處的退休會計范強生。」

李觀瀾說:「能確定嗎?」

胡曉薇用力點點頭說:「能確定,我倆都是松江大學的退休職工,和老范在一個大院里工作,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也有二三十年了,沒想到他咋死在這兒了呢?」說著,胡曉薇的眼圈有些泛紅。

這時報案人張五福走過來說:「這人確實是老范,以前我們還共事過,他家裡人已經收到消息了,正在往這兒趕,他家就住在松江大學校園裡,離這裡走路只要十分鐘。」

李觀瀾問張五福說:「你每天都來南湖公園晨練嗎?」

張五福說:「除去出差或身體不舒服,每天都來。」

李觀瀾說:「死者范強生呢,也和你們一起晨練?」

張五福搖搖頭說:「他不來,老范身體不好。」又湊到李觀瀾耳邊說,「他上個月才查出癌症,肝癌晚期,據說最多還能活兩個多月了。」

這消息有些出乎李觀瀾意料,他追問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張五福說:「我是主管後勤和財務的副校長,老范報銷醫療費都要我簽字,這些事哪能瞞過我。」

還有兩個多月生命的晚期肝癌患者居然橫死在公園的湖裡——李觀瀾琢磨著,這事兒有些蹊蹺。

蘇采萱聽到張五福所說的話,看了看眼前的這具屍體,巨瘦,高聳的顴骨,尖尖的下頜,顯然死前的健康狀況不佳。蘇采萱用力按按屍體的右腹部,雖然屍體已僵硬,卻仍可以感覺到右腹部的一個堅硬突出的腫塊。

蘇采萱低聲對李觀瀾說:「肝部像是真有腫塊,直徑在十到十五厘米之間。」

李觀瀾也俯下身低聲說:「能確認死因嗎?」

蘇采萱說:「屍體後顱骨上有一道裂縫,很可能是重物打擊造成的,其他部位未發現外傷。如果解剖後發現死者肺部沒有積水,就基本可以確認後腦處的傷痕為致命傷。」

時值年底,正是搶劫犯罪的高發期。蘇采萱的分析讓李觀瀾聯想起市內近期發生的幾起搶劫案,其中一起搶劫殺人案就是受害人被劫匪用硬物擊中後腦身亡,與范強生的死亡原因非常相像。難道範強生是在南湖公園裡遭遇劫匪,遭擊打致死,然後被棄屍在湖水裡?

畢竟,對於一個退休的、患有晚期癌症的老人,被情殺、仇殺的可能性都非常小,而遭遇搶劫殺人則是一個合理的偵破思路。

死者身上沒有發現錢包或證件等隨身物品——如果死者在生前遭遇搶劫,自然已經被洗劫一空。

就在這時,李觀瀾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接起來,電話那頭是局長金水氣急敗壞的聲音:「蘇采萱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讓她馬上給我回來。」

李觀瀾不解地說:「蘇采萱正在辦案子,這會兒離不開,金局你有什麼事找她?」

金水暴躁地喊著,刺耳的聲音衝擊著李觀瀾的耳膜:「她乾的好事,那個警察跳樓了。」

李觀瀾被他說得直犯迷糊:「金局你別急,慢慢說,哪個警察跳樓了?」

在電話里糾纏了半晌,李觀瀾終於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半年前,曲州市下轄的雲頂縣出了一樁案子,當事雙方是雲頂縣公安局和當地的一名男性農村青年。這青年名叫楊利,未婚,因在蓋房子時與鄰居發生糾紛,將鄰居打致輕傷。哪知道他鄰居的表姐夫桑利華在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做事,且官居副大隊長。桑利華為給親戚出氣,帶領刑警李長城以故意傷人的名義將楊利抓到縣公安局,在聆訊室里對他大打出手。

桑利華打人是家常便飯,沒料到楊利看上去雖身高體壯,卻經不住打,桑利華和李長城才使出七成功夫,楊利就口吐白沫,失去知覺,身上漸漸發冷,半個小時後,徹底停止呼吸。

桑利華和李長城在大打出手前已將聆訊室里的攝像頭關閉,現場也沒有第四個人在,當時的真相只能靠他們的兩張嘴來解說,自然說什麼就是什麼。

唯一的證據是楊利身上的傷勢。不過桑、李二人此前也作過充分準備,在打人前把一本厚厚的電話簿墊在楊利身上,然後用鐵鎚連續擊打電話簿,使得楊利受傷雖重,體表卻沒「見紅」。兩人在事發後買通縣城的法醫,出具了楊利因心臟病突發猝死的證明。

楊利的父母年事已高,既無文化,也無權勢,雖然傷心兒子之死,但面對這樣一個設計嚴密,信息又嚴重不對稱的騙局,只能在極度哀痛中無奈地接受了縣公安局得出的結論。

但俗話說得好,「萬事勸人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任你翻手雲覆手雨,謊言終有被揭穿的一天。楊利的堂姐楊潔是偏遠貧瘠的小村莊里飛出的一隻金鳳凰,大學畢業後應聘到《松江晚報》做法制記者。在得知楊利的悲慘境遇後,她認為雲頂縣公安局作為當事的一方,卻自己充任仲裁者,得出的結論一定有失公允。楊潔代表楊利父母,向省公安廳提出申訴,要求上級機關對楊利的屍體重新進行檢驗。

松江省公安廳將二次屍檢工作委託給蘇采萱。

蘇采萱在對楊利的屍體解剖後發現,死者的右腎和脾臟均有多處破裂,右腎且有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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