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四 白鷺為霜 五、不是不報

這天清晨七點三十分,李可白已經穿戴整齊,走出家門。今天上午有一個全省的城市規劃會議,曲州市規劃局是會議的承辦方,李可白已經忙碌了整整一個星期。他還將作為市規劃局的主講人向全省同行介紹曲州市的先進經驗。李可白盤算著,這次會議之後,自己的名望和實力都會得到提升,接班局長的位子指日可待。他準備早些趕到會場,在會議前再檢查一次會場的準備工作。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又有一句話叫做樂極生悲,現在就應到了李可白身上。他才走進院子,就像是被蛇咬到了一樣,雙腿猛地向後跳開,低頭盯著地面,神情緊張而驚恐。

李可白的腳下堆著一小撮垃圾,除去魚刺、爛泥、碎紙屑等污物外,最醒目的是三顆模擬程度極高的烤瓷牙,都是齊根斷裂,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如此逼真生動,似乎要擇人而噬,又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李可白凝視著三顆牙齒,巨大的恐懼鋪天蓋地地襲來,眼前逐漸出現一道白光,越來越明亮、強烈,照耀得他頭暈目眩,世界漸漸被白光覆蓋,變得模糊而遙遠。

李可白的雙腿顫抖,癱坐在地上,此時富貴於他已如浮雲,全省規劃會議且由他去,局長的位子雖然誘人,終究不如僅此一條的小命重要。李可白雙手抱頭,痛哭失聲:「你為什麼不肯走?為什麼要死死地纏住我?你活著時我給你錢讓你隨便花,要多少就給多少,你死了以後我三天兩頭給你燒紙,讓你在那邊也大富大貴,你走吧,我求求你,不要再回來了。」

聽見動靜後走到外面察看的徐伊蓮突然見到李可白失魂落魄的模樣,也嚇了一跳,急忙彎下腰說:「老李,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李可白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在鋪天蓋地襲來的巨大恐慌中神思恍惚,毫無防備毫無戒心,對徐伊蓮哭泣說:「我完了,被它纏上了,纏得死死的,不管怎麼做也不能擺脫它,太可怕了。真是報應啊,報應!」

徐伊蓮在近些日子裡已經習慣了見到李可白的反常狀態,但像今天這樣歇斯底里,還是前所未有。在清晨的微風吹拂中,徐伊蓮感覺後脊樑一陣陣發冷,問:「你說什麼呢?被誰纏上了?」

李可白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五官扭曲,雙頰的肌肉亂跳,布滿血絲的雙眼紅彤彤的,似乎要滴出血來:「是譚莉莉,我把她殺了,屍體絞成泥,都丟到了垃圾場。可是她的屍體碎塊又一點點地回到我們的院子里,她是不甘心屈死,向我索命來了。」李可白把身體縮成一團,似乎要將自己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

徐伊蓮還沒明白,以為自己聽錯了,說:「譚莉莉是誰?你在哪裡殺了她?」

李可白斷斷續續、翻來覆去地說:「她向我索命來了,索命來了。我在曼華山莊里殺了她,絞成泥,可還是不能讓她徹底消失。我給她供了靈位,三天兩頭給她燒紙,她還是不肯走,不肯走啊……」

曼華山莊。七號樓。

李觀瀾率人走進地下室。

香煙繚繞,霧氣沼沼,白色的幔帳層層疊疊,一張碩大的靈牌擺在長几上,上面寫著「譚莉莉之位」五個大字。牌位前一隻青銅香爐泛著氤氳的古意,裡面猶插有三支未點燃的香。

李觀瀾走向牆角的一台長寬各約一米的綠色機器,問與他同來的黃橋偉:「黃所,這是不是工業上用的攪碎機?」

黃橋偉說:「好像是吧,不太確定。我說李支,以後別叫我黃所了,我就要成為你的下屬了。」

李觀瀾笑笑說:「在你調來警隊之前,還是黃所。如果我沒猜錯,這台機器就是絞碎譚莉莉屍體的兇器。這種攪碎機通常是礦山上用的,威力強大,可以絞石成粉,用來絞碎一具屍體,簡直是小菜一碟。這個曼華山莊就是被媒體稱作鬼城的別墅群,五棟樓里未必有一個住戶,離市區又遠,在這裡殺人碎屍,鬧出多大動靜也不會被人發現。」

黃橋偉說:「怪不得這裡叫做鬼城,鬼鬼祟祟的事可真不少。這棟樓應該就是譚莉莉生前居住的地方,登記的也是她的名字,不過想來應是李可白給她買的,是兩人幽會的地方。」

李觀瀾說:「很可能就是這樣,許天華現在正審訊李可白,以嫌疑人目前的精神狀態,一定會如實交代這些細節。」

站在一邊的馮欣然插話說:「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怎麼徐伊蓮會把家裡的大事小情一五一十毫無保留地講給李支隊聽,我到她家去過幾次,都不如李支隊登門一次了解到的情況多。」

黃橋偉哈哈大笑,說:「豈止是你,我何嘗不是到李可白家去過幾次都空手而歸。你沒見徐伊蓮瞧見李支隊時兩眼放光的模樣,李隊給她用了美男計了。」

李觀瀾笑一笑,沒接話。對這種似真似假的玩笑,他一向本著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原則,不澄清不辯解不搭理。

黃橋偉有點沒趣,自我掩飾地說:「其實徐伊蓮的如實供述也好,李可白在精神高度緊張時被三顆故布疑陣的牙齒徹底擊垮也好,都在預料之中,並不讓人感覺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李支隊怎麼會懷疑到李可白的,並把他作為重點盯防對象。」

李觀瀾說:「我第一次到公務員小區出現場時,就對李可白產生懷疑。當時在牛福德家的陽台上找到一截疑似碎屍的人體組織,而據徐伊蓮說,她家也在同一時間被丟了垃圾,而且垃圾中有一小塊像是肝臟的腐爛物體。我帶人立刻趕到李可白家,在那堆垃圾里卻沒有發現徐伊蓮所說的肝狀物。她家的垃圾桶很小,我們幾個人反覆查找,沒有可能錯過,而徐伊蓮說得也很篤定,她還透露曾經仔細地近距離觀察過那一小塊疑似肝臟。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李可白趁獨自在家的機會,把那塊肝狀物給銷毀了。如果不是有所擔心,他何必要在意這樣一小塊腐爛的肝臟?當時我也想不清楚垃圾的來源,在正式立案後,甚至曾懷疑是不是有人目睹了兇手殺人碎屍的經過,打抱不平而故意把屍體碎片丟到兇手家裡。」

黃橋偉說:「未說穿時覺得非常玄妙,說穿了也不過如此,就是細心觀察、大膽假設、努力求證這十二個字。」

馮欣然讚歎說:「黃所的悟性真高,你加盟刑警隊後,一定會在短時間裡成為骨幹力量。」

黃橋偉說:「得,你別拍我馬屁,李支隊這現成的當代刑偵大師就在你面前站著呢。」

李觀瀾聽見黃橋偉給他奉送的稱號禁不住打個冷戰,揶揄他說:「花花轎子人抬人,黃所很會說話,將來在官場上前途無量。」

黃橋偉也不介意,說:「得,你也別拿我開涮。既然你從那時起就開始懷疑李可白,為什麼要一直拖到在湖畔發現大批白鷺屍體後才展開偵查?」

李觀瀾說:「事實上我們從沒有拖沓過,始終在緊鑼密鼓地偵查,光是在公務員小區外蹲坑,就耗費了大量警力,這個案子的投入是相當大的。隨著李可白表現出種種異常行為,對他的懷疑也越來越加深。只是在白鷺揭開丟垃圾的真相之後,才把偵查目標鎖定在他身上。」

黃橋偉仍然不解,追問說:「為什麼?」

李觀瀾說:「因為兇手把絞碎的屍體殘片掩埋在白鷺湖畔的垃圾堆里,並不是隨意拋棄,而是有著很深的用心。在本案發案後不久,有曲州市高層官員向我透露了市政府的填湖建房計畫,即是把白鷺湖填埋,然後用石灰灌注,作為建設大麴州宏圖的一部分,這個計畫已經落實,本月內即將開工。這是在市長辦公會上決定的,由於擔心外地媒體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對外封鎖了消息,僅限於局級以上幹部知道。而李可白作為市規劃局的副局長,是最有條件了解這個計畫詳情的少數幾個人之一。試想,這些屍體碎片混雜在垃圾堆里,一旦被填進湖裡,再用石灰灌注,死者就算是從人間徹底消失了,這起殘忍的殺人碎屍案將永沉海底,而李可白徹底擺脫了情人糾纏,仍將以好乾部、好丈夫的形象一路升遷上去。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前景。結合他在案發後出現的夢遊等反常表現,我們最終把嫌疑人鎖定在他身上。」

黃橋偉說:「李可白看上去挺陽光開朗的一個人,怎麼院子里被人丟兩次垃圾,就嚇得落下了夢遊的毛病?」

李觀瀾說:「這就叫做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李可白自以為他的殺人計畫神不知鬼不覺,從心驚膽戰到暗自慶幸,再到沾沾自喜,誰知突然間垃圾從天而降,而且其中混雜著可疑的血肉和人體器官,不要說李可白在殺人後心理脆弱,思維混亂,以致判斷出了偏差,就算是在正常情形下,他也想不明白這些垃圾從何而來,必然會懷疑到神秘未知的事物上去。這樣的事情連續發生在家裡,李可白沒嚇到精神失常,神經錯亂已算是足夠強韌了。老黃,這事擱你身上,恐怕你也扛不住。」李觀瀾說到最後調侃了黃橋偉一句。

黃橋偉倒沒往心裡去,整副心思都在琢磨李觀瀾的這番話。思來想去,感覺此案枝節繁多,但李觀瀾削繁就簡,撥冗見微,偵破思路始終不為外界干擾。黃橋偉搖搖頭,心想自己一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