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在極端困難的日子裡 5、吻著手叫聲「姐」,一層窗戶紙就這麼捅破了

一場流感將范建國擊倒了。他生病生得很不是時候,臘月二十九還沒事,第二天就險些起不了床,身子沉得像灌了鉛。上班後,他到醫務室要了一些葯吃了,頭痛得輕了一些,但走路還像踩在了棉花上。大年三十廠里只上半天班,老孫索性讓他回宿舍休息,說吃了葯再發發汗就好了。

年三十的晚飯,廠里沒幾個在食堂里吃。吳素梅等到六點鐘過後仍不見范建國來打飯,心裡開始發毛。午飯時,她就沒見到他。當時她想快過年了,也許是有人請客,或是幾個人到外面吃去了。晚飯為什麼也沒來呢?在她的印象里,范建國最近一年似乎還沒有過年節的時候不在廠里吃飯,而且是一整天不見他的影子。她感到心裡發慌,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多少年來,她最怕的就是逢年過節,無形的孤獨感是那樣的強烈,足以能使人感到窒息。但自從心裡有了一個人,她變得開始喜歡年節和廠休日,因為這種時候可以躲開人們的眼光,會使人感到更自在一些。

吳素梅估計不會再有人來打飯,便鎖好伙房的門轉到范建國的宿舍門前探望究竟。傍晚的時候飄了一陣雪,天一黑就住了,地上薄薄的蓋了一層雪花,薄得還能看到地面的本色。瑞雪兆豐年,然而人們啟盼的大雪並沒有出現。

整個廠區都很靜,這晚廠里沒有夜班。從遠處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時有時斷,顯得有聲無力,這兩年的臘月三十,火爆的鞭炮現象少多了。幾排宿舍只有兩處亮著燈,住廠的人基本全回家過年去了。范建國的宿舍里也黑著燈,吳素梅發現他門前的雪沒被人踩過。她仍不死心,站在門前小聲叫了兩聲「小范」,聽不到回應才不甘心地回了伙房。

正月初一的早點,吳素梅熬了大米粥,蒸了糖三角。她準備的早點都是范建國愛吃的東西。但過了九點鐘,范建國仍沒有露面。李憲平在伙房吃早點的時候與她閑聊,她心不在焉幾次走神,搭的話牛頭不對馬嘴,鬧出了笑話。

李憲平說:「過年這幾天不出去轉轉,逛逛廠甸?」吳素梅卻將一個椅子墊遞了過去。伙房的老韓是個關節炎,家裡給他做了一個棉墊子放在伙房。吳素梅的舉動弄得李憲平莫名其妙,但還是接過去墊在了座位上。

過會兒李憲平說:「大年初一還不吃頓餃子?」吳素梅楞了一會兒神遞過去一個水舀子,還問他要水舀子幹嗎?逗得李憲平大笑,說吳大管理員的魂是不是讓人勾走了?弄得吳素梅一個大紅臉,說我正琢磨這幾天吃什麼飯呢!李憲平也沒在意,吃完哼著小曲走了。

李憲平走後,吳素梅決定再去看個究竟。

范建國宿舍的門前依舊沒有響動,四周只有鳥的叫聲,門前的那層薄雪被一夜的風吹得只剩下少許雪花已結成了冰,看不出有人過走的跡象。吳素梅上前輕輕敲了兩下玻璃,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屋裡的情景令她大吃一驚。

范建國合衣躺在鋪上,被子只蓋在了他的腿上。吳素梅上前摸了一下頭嚇了一跳,額頭火一般的燙手。她拿起床頭的葯袋一看上面的日期方知他已病倒了兩天,她後悔昨晚太粗心了,如果當時進來看看就好了。這時她才覺出屋裡邊冰涼,顯然是爐子早就滅了。吳素梅輕輕晃動了一下他的胳膊,見沒什麼反應又用力搖動了兩下,范建國終於微微睜開了雙眼,隨之又合上了,眼神顯得極度乏力。

吳素梅為他把脈測了一下心速,心跳基本正常,她總算放寬了心。屋裡的暖瓶是空的,她去伙房灌滿了水,帶過來碗和湯匙,小心翼翼將藥片碾成沫,弄成藥水狀,再將范建國的頭墊高,將藥水一點點餵了下去。又去伙房熱了一碗粥加了點白糖,費了好大勁才喂下去了半碗。

接下來,吳素梅很快生好爐子,使屋裡有了熱氣。接著她又坐在床頭為他掐頭,一掐額頭就出現一個紫紅的點,很快額頭上就布滿了紅點。這期間,范建國始終緊閉雙目任憑她擺布,乖得像個孩子。掐完頭,吳素梅去自己宿舍取來了銅錢,用力翻過他的背為他刮痧,銅錢粘上水刮,後背上一刮就是一道紫印。一切她都幹得那麼熟練,老道,那種自信是發自內心的,那種責任感無異於是對自己的家人。她從小生長在農村,小病不吃藥扛著,大病就用那套土辦法對付,醫院是絕對去不起的。她後來進了城才知道醫院是什麼樣子,才知道大夫還要穿白大褂。但進城後她依然沒有去醫院的習慣,扛不住才吃點葯。

范建國是在外國人辦的孤兒院,教會學校長大的,生平第一次用這種最古老的辦法治病,不知是上蒼垂憐,還是吳素梅的精誠所至,這種土得掉渣的辦法竟產生了奇效,到中午的時候他就燒退了,也知道餓了。吳素梅連續餵了他兩碗粥他才擺手。他的周身仍很沉,想動一動都很疼,但感到有些力氣了,至少眼皮不那麼沉了,睜開眼的力氣有了。

吳素梅又為他捏了一遍頭,他已能感受到輕鬆,感受到異性的溫柔。她捏完頭又用熱毛巾為他擦了擦臉和眼睛周圍的眵目糊。做完這些,她為他掩好被子說:「你好好睡一覺,我傍晚再來看你。」

范建國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睛合上的時候,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吳素梅回到伙房便開始準備晚上的餃子,本來這頓餃子是準備午飯吃的,上午因為照顧范建國中午湊合了一頓,弄得是雞蛋炒飯。好在吃飯的就那麼幾個人。李憲平打飯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大年初一吃蛋炒飯?恐怕找遍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家!」吳素梅本想實情相告的,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說:「李大廠長怎麼這樣難伺候?晚上吃餃子行不行?不行我現在給您包!」兩個人一打哈哈過去了。

吳素梅來曙光廠的這些年裡,逢年過節值班是經常的,但並沒到大包大攬的程度,一年至少會有一兩個節假日是其他人釘班做飯。她是天生的勤快人,勞動對她來說愉快的,會令她感到充實,一旦閑下來反而會使她感到孤獨,心裡發慌。自從節假日賦予了她新的內容,這一年來的節假日值班她基本是大包大攬,再沒安排其他人。考勤上的存休,她已積累下一百多天,是全廠存休最多的一個。

這個春節,每個居民多發了一張肉票。為了使幾個長期住宿的能過好春節,吳素梅年前就準備好一斤多肉餡,二斤多排骨。肉雖不多,但總算能吃上兩頓過年飯了。只是青菜的品種少得可憐,除了過冬的大白菜只買到幾斤空心蘿蔔和土豆。為了晚上這頓餃子,她早早就動手準備,和好了面,拌好了餡,並特意為生病的范建國拌了一點素餡。一切準備好了,就剩下包了她才去找人幫忙。

當天下午值班的幹部是潘樹仁,年前李憲平就跟他打過招呼,說他初一不出門,可以為老潘代班讓他不要來了,但老潘還是到點就進了廠。潘樹仁覺得總讓人代班過意不去,尤其是春節,李憲平單身一人他該過來陪陪他,喝一次酒。他不僅帶來了好酒,還帶來了花生米。花生米是他老家來人帶來的,那可是稀罕物,城裡過年一個人只能憑本供應半斤帶皮的花生。

潘樹仁在李憲平的屋裡聊得正歡的時候,吳素梅進了門,見面兩人先說了幾句拜年的話。老潘問,過年了,晚上給我們弄什麼好吃的?

吳素梅笑笑說,知道是潘主席值班,哪敢吃次的,吃餃子。就是有一樣對不住您,弄不了什麼下酒的菜,蘿蔔全是糠的,白菜也全放得燒心了,就剩下仨雞蛋是準備做湯的,想吃的話,我狠狠心給您炒了。她之所以這麼說,是看到了桌上放的那瓶酒。

潘樹仁一擺手說,行了,咱不搞三光政策,有餃子吃足以。

吳素梅說,餡我拌好了,就等人動手包了,我再去叫倆人。著急吃你們就快過去幫忙,伙房我沒鎖門。說完便出了門,她惦記的是范建國又該吃藥了。

小吳一出門,老潘就向李憲平問道:「小吳最近有什麼高興的事啊?怎麼瞧著那麼喜興!」

李憲平笑笑說:「你這小老頭怎麼也學得不正經啦!過年嘛,人家還能哭喪著臉?觀察得還很仔細,哪學的這套?做地下工作的可沒聽說有這項內容!」

潘樹仁沒在意他說了些什麼,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吳素梅的神情里有些異樣的東西,不過是什麼他說不清。

老潘和李憲平在伙房包上餃子了,方見吳素梅回來。

李憲平問她,你去了這麼久,招的那些兵呢?

吳素梅嫣然一笑說,今兒我就練你們這兩位領導啦,小范病了,老劉頭兒在燒水,我沒叫他。不過傳達室的那兩位自己帶的飯,吃飯的一共就五個人,還有個病號,包不了多少。包夠你倆的就下鍋,你們先吃去。

包的差不多的時候,吳素梅催老潘他們洗手。李憲平洗過手說他去看看病號。

餃子快煮好的時候,李憲平回到伙房,進門便說,這傻大個兒還懂得自己給自己治病,把自己的腦袋掐得全紫了。說完又沖吳素梅叮囑說,回頭你給小范弄點兒素餡的吧,有十幾個足夠了,餓著一點兒好得快。

吳素梅覺得那些話像是全沖她來的,她不便搭話,借著撈餃子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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