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在極端困難的日子裡 3、「摘了帽」過年好輕鬆,心裡美「田螺姑娘」就在身邊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北京,冬季是個十分難熬的季節,氣溫下降到零下十幾度是很平常的事。清晨來上班的人進屋後的第一件事是圍著火爐邊烤手,不烤個幾分鐘手指就沒什麼知覺。人們大都是戴棉手套,那種只將四個手指與大母指分開的棉手套。戴線手套要戴兩雙,雙層的才行,但騎車來上班的絕對不行,時間一長還是能把手指凍疆了。

1961年的元旦正好是「二九」的第一天,颳了一夜的西北風到天亮時才住。范建國凌晨三點起來小解時就發現火封滅了,屋內的溫度至少接近了零下,玻璃上掛滿一層厚厚的冰花,像是掛上了潔白的繡花窗帘。

看看手錶已過了八點鐘,范建國決定起床。他將一切能禦寒的東西全壓在身上了,被窩裡仍然冰涼。後半夜凍得他實在睡不著,他將孫廣財的被子也壓在了身上。孫廣財的被子有一種怪味,被頭是黑的,原先的顏色已很難分辨,如不是凍得他難以入睡,他才不會蓋這種被子。

他草草洗了幾把臉,連牙都沒顧得刷便拿上飯盒奔了食堂。頭天在食堂買飯時,他看到了小黑板上有個通知,上面寫著「元旦期間早7點半至8點供應早餐,過時不候。」范建國看過這個通知後的感覺心中一動,隨即感到有一股熱流碰進了心房,因他記得很清楚,去年的元旦期間食堂只供應兩頓飯,分別是上午十時與下午四時。而今年卻冒出了早餐,供應早餐意味著炊事員要如平時一樣上班,至少要多工作兩個小時,而這種時候一般都是吳素梅一個人值班。「過時不候」這幾個字看似硬棒棒的,缺少點人情味,但只有他能看懂裡邊包含著另一種含意,是無微不至的關愛。這絕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非份之想,這一段時間來,他已切切實實從每一根神情上感覺到了這種關愛。

早點供應的是白薯大米粥和饅頭,值班的正是吳素梅,他一眼就發現她的髮式有了一些變化,梳了一個獨辨,用皮筋打的結。她的頭髮不長,只編了幾個花,但仍顯得年輕活潑了許多。他早已發現她實際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正坐在伙房裡邊吃早餐的李憲平看到他招呼道:「小范,進來吃吧,裡邊還暖和一些。」還沒等范建國有何反應,剛為他盛好粥的吳素梅就勢將他的飯盒已放在了裡邊的面案上,范建國歡快地答應了一聲進了伙房。

李憲平為他拉過一個方橙,范建國屁股剛坐定,吳素梅就以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沖著他二人說:「中午準備吃麵條,你們誰吃誰說話,免得有人吃不著抱怨。」

李憲平說:「我今天出門,兩頓飯都不在廠里吃。但我提個建議,過年了,吳大管理員還不賞大家吃頓餃子?沒肉就吃素餡的也行,總共就五六個人吃飯,包一頓餃子也費不了多大事。大部份是沒家的,」他說著指了指身邊的范建國,「像小范這號的,過年了還不照顧一下!」

吳素梅聽了大眼珠子一翻說:「我誰都想照顧,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嗎!李大廠長要是想吃餃子了就明說,別打別人的旗號!再說素餡餃子有什麼吃頭?你要非想吃,等明天,過來一塊兒包,別讓我一個人伺候那麼多人!」

李憲平樂呵呵地說:「要人還不是現成的,小范算一個,明兒想著點來幫廚。不會包就干下手活兒。」說完又問范建國過年出不出門,與他閑聊起來。

一頓普普通通的白薯粥讓范建國吃美了,身上也不感到冷了,連回到冰涼的宿舍依然興緻勃勃,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美好。他準備生著火爐,再拿上個人購貨證將過節期間供應的半斤花生,二兩瓜子買了,到小酒巴館再打上幾兩白酒,回來慢慢品嘗一下過年的滋味。他覺得這個新年還有一個特殊的意義,那就是他重新做為一名享有公民權的公民在享受新年,去年底他已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二次摘帽的比例較大,廠里共有他與何小波、趙長江等八人被摘掉了帽子。自那天起,他就暗自發誓要干出個樣來。

點上火找手套想出門的時候,他一下楞住了,他的被子上放著一雙暫新的棉手套,與一般棉手套不同的是食指與大母指都是獨立分開的,縫製這樣的手套要比只分一個叉的手套費事得多。深藍色的卡嘰布面,從針眼處帶出的棉絮看,裡邊絮的全是新棉花,看得出,針線活十分地道,因為手套戴在手上非常舒適。兩隻手套被一條布帶子連在一起,能掛在脖子上,十分方便。范建國立即想到是吳素梅,剛才在伙房吃飯時,他似乎留意到她中途出去了一趟。不是她還會是誰!

范建國欣喜若狂,幸福的電流剎那間便全身熱血沸騰,他彷彿置身於神話之中,那個甘心助人的「田螺姑娘」就在自己的身邊,時隱時現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清楚地記得,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他從外單位趕回來吃晚飯,一進食堂就雙手緊緊地抱住了火爐上的煙筒,他戴的是兩層線手套,十個手指已凍得沒了知覺,當時的情景肯定是被吳素梅看到了。她的這一舉動僅僅是同情嗎?包括她為他做的一切,似乎僅僅理解為同情是解釋不通的,過去他是有意麻木自己,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願意使這一美好的感受永久處於朦朦朧朧的狀態之中。不知為什麼,他認定這美好的一切只有處於朦朧狀態才會長久一些,否則就容易失去。

史麗雲與他分手整整一個年頭了,但他依然沒有完全走出失戀的陰影。他與史麗雲之間的交往說不清是哪個主動,哪個被動,兩個人脾氣相投,年齡相仿,又在同一年跌了跤,是如此之多的共同之處使他們一度走得很近,很近。原以為他們之間的最大障礙將來自史麗雲的家庭,誰知還遠遠沒走到那一步就出了杈。至使史麗雲變心的原因始終是個迷,後來她的那封信更是令他不解,留下了一個不解的迷團。眼前的「田螺姑娘」會不會又是一場夢,又是一個悲劇呢?原本他不敢往深處想,生怕朦朧過後又是一場夢!但他又時常這樣想,連夢也不敢做,也不敢擁有的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如今他覺得,擁有好夢的人也是幸福的。

新的一年不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嗎!元旦的這一天就擁有一個好心情,對他來說是個很難得的事,他決心好好享受一下過年的感覺。他戴上那副棉手套,騎上車出了廠門,買回了憑購貨證供應的半斤花生、二兩瓜子,打回了半斤白酒。他覺得擁有美夢的感覺真好,他忘記了什麼是冷,不知道什麼是累,彷彿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

他這一年多來,酒已經很少喝了。糧食一緊張,酒也跟著緊張,後來市場上出售的散酒都不是糧食酒,喝到嘴裡火辣辣的,喝完了上頭,早已沒了酒後賽神仙的感覺。開始的時候,這種散裝白酒沒有多少主顧,老喝酒的主不去碰它。說這種用酒精勾兌的酒不是正經玩藝兒。但時間一長,人們還是抗不住了,因為除了這種酒,很難買到正宗的糧食酒,不喝它喝什麼?

取暖的火爐似乎也通人意,火苗竄起老高,放上一壺水不大功夫就開了。宿舍里暖融融的,玻璃上的冰花已抹去了大半,陽光照到了屋裡,范建國突然動了打掃衛生的念頭,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宿舍該好好整理打掃一番了。他決定打掃乾淨了再靜下心來喝酒,在一個整潔的環境里享受新年。

他自己也弄不清這勁頭從何而來,連孫廣財的床鋪下面也來了一次徹底的掃除,該扔的扔了,該碼放整齊的碼放整齊,他足足折騰了兩個鐘頭,將屋內的犄角旮旯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屋裡收拾完了,又趁著高興勁把自行車推進來擦了一遍,這輛舊車他買了一年多了,這是他頭一回擦車。

酒喝得有滋有味,好心情不僅使他有使不完的勁,還能使人有個好胃口。他的酒桌是個方橙,上邊擺放著酒杯和花生,方橙擺放在靠近爐子的地方,人坐在馬紮上。他細細品味著酒香,細細品味著好心情。吳素梅能準確無誤地將手套放在他的床上,說明她早就知道他住在哪間宿舍,並和誰住在一起,而他呢,只知道吳素梅住在哪一排,哪個門就不清楚了。想一想這些細節,就足以延續自己的好心情,並使那感覺更美妙。能有一個美麗,善良的異性在暗中悄悄地關心著你,世間還有比這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事嗎!這對於范建國來說,已經足夠了。

想到再見到她該做何表示時,范建國猶豫不定了,趁沒人的時候說聲:「謝謝」?他覺得這麼做並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也俗了一些。見到她無動於衷,不做任何表示?又容易使對方覺得他不近人情,像是冷血動物。如是碰到別的令他左右為難,辣手的事情,想久了頭會發矇,精神上也會感到疲勞,這種事情則恰恰相反,越想心裡越美,越琢磨越有滋味,想久了,看什麼都順眼,吃什麼都是香的。酒快喝盡的時候,一個奇妙的想法脫穎而出……

中午十二點鐘剛過,范建國準時到了食堂,售飯窗口前只有燒茶爐的老劉頭一個人。吳素梅正在裡邊煮麵條,午餐是炸醬麵。老劉頭沖他嘮叨了一句,說這點兒細糧過年全吃了,下半個月全啃窩頭吧。他聽了只是傻笑了笑,因為對方說的什麼他根本沒聽進去。

輪到范建國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半斤麵條」便將飯盒遞了過去,頭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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