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在極端困難的日子裡 2、菜里多了兩小塊肉,漂亮的女支委會同情「老右」?

范建國已從沉重的精神打擊下逐漸恢複過來,那是雙重的打擊,第一批摘帽的右派中沒有他的名字,他傾心熱戀的女友也離他而去。

有關「摘帽」的名單是在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宣布的,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六個人中沒有他,他聽得清清楚楚,第一個念到的名字是達進士,最後一名是史麗雲,當時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接下來的講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憑心而論,與這六個人相比他的工作表現不比任何人差,車間主任孫長喜多次表揚過他,廠長李憲平對他更是另眼相看,然而到關鍵時候他卻遺忘掉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那次會後,第一個追進宿舍來安慰他的是王何和全福,忿忿不平的全福說:「這不公平!最起碼那個史麗雲沒法跟你比呀!你在機修幹得怎麼樣我聽孫師傅說過啊,他對你沒挑的!咱們得罪誰了?」全福知道大夥捐錢為他買鋪凳有這個大個子一份,所以常念他的好。

王何勸慰他說:「甭往心裡去了,還有下一回摘帽呢,咱們趕不上這撥,趕下撥!我看頂多一兩年的事,連國民黨的戰犯、偽滿的小皇上全沒事了,你們這些說了幾句錯話的算個什麼淡事!全長不了。」

兩位普通工人的關心,使范建國的心裡熱乎乎的,眼圈也隨之濕潤了,當時如不是孫廣財哼著小曲進了屋,他說不定會痛哭一場,那樣也許會好受一些。

那個周未的晚飯後,李憲平把范建國找去談了一個晚上,並將他自己讀過的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書送給了他,書上邊有他用紅筆畫過的很多重點,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讀過這本書,但我還是希望你多看幾遍,每多看一遍都會有新的收穫。從此,這部書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在保爾的身上吸取了力量,也彷彿從冬妮亞的身上看到了史麗雲的影子。

那次大會後,范建國已經意識到他與史麗雲的關係實際上已告終結,只不過彼此雙方誰都沒給這層已經名存實亡的關係下達「死亡通知書」而以。他清楚得很,如按報上的解釋,摘掉帽子就是又回到了革命隊伍中,重新獲得了政治權利的話,那麼他與史麗雲之間就有了天壤之別。會前,他始終以為自己摘帽的可能性要比史麗雲大得多,兩人當中一旦只有自己被摘掉了帽子,他會毫不遲疑地對她表白,對她的感情將始終如一,至死不變。萬沒想到的是,沒趕上「頭班車」的會是他自己,而趕上「頭班車」的人連聲再見都沒有說就離他而去。

兩個月後,史麗雲獲准重回鋼院插班學習。臨走兩人也沒見上一面,那段時間裡,范建國為避免見到她,中午從不到食堂買飯,總是托別人幫他打飯。

根據有關政策,高等學校學生中的右派分子摘帽以後,已開除學藉,實行勞動的可以允許回校學習,根據原來的學習情況插入適當年級。但曙光廠摘帽的人當中,重新返校插班的只有一個史麗雲,而宋輝、霍希古、王玉蓉全留了下來。連有可能重回原單位工作的石國棟也自動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選擇留下來工作。不久之後,廠里組建技術股,宋輝和王玉蓉調入技術股工作。石國棟則擔任了機修車間的副主任。

那一年的初春時節,范建國收到了史麗雲的來信。那是她離開曙光廠一個月後,信封是自己做的,比普通信封大了許多,信的落款只寫了「內詳」兩個字,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史麗雲的字體。隨信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副頤和園「畫中游」的寫意畫,那是他初次陪史麗雲去頤和園完成的一副作品。展開那封信,清秀的字體彷彿那隻歡快的百靈又向他撲面而來——

建國:

這封信到底寫不寫,我想了許久許久,信寫完後到底寄不寄給你,我又想了許久許久。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吧,連我自己都在恨自己。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怎麼會用最寶貴的東西與人做交易呢!我得到了自己渴望的東西,可天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頭上的帽子是沒有了,但我卻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我欠下了你的債,也欠下了自己的一筆債。

我知道,這次摘帽是有比例限制的,我擠占的很可能是你的名額。這是一筆永遠無法還清的債,如果蒼天有眼,就賜給我一個還債的機會吧!那怕是只能償還千分之一二,我的心情也許會好受些。忘掉我吧!說心裡話,現在的我一點兒都不配你!隨信寄去一副畫,那是在你的陪伴下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就用它留作我們那段交往的紀念吧!

多多珍重!

史麗雲

1960年3月16日

范建國的眼圈紅了,但他還是忍住了。再看那副畫,突然發現畫的空白處多了兩行飄逸,娟秀的行草:「憶君往日情,心在畫中游」,不覺潸然淚下,再也忍不住的傷感,決了堤一般淚水如泉涌。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了,與史麗雲相處的往事如脫韁的野馬跑了出來,往事歷歷在目晃如昨日。去年大半的星期天,都是他陪史麗雲在頤和園作畫度過的,「畫中游」這副畫不過是他陪史麗雲初次去頤和園的第一部作品,在那之後,他陪伴史麗雲幾乎畫遍了頤和園的景點。使他傷感動情的正是「憶君往日情,心在畫中游」,所包含的另一層意思。

待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重讀來信發現很多令他費解的地方。其中「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麼會用最寶貴的東西與人做交易呢!」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用什麼最寶貴的東西與人做了交易?那個人又是誰呢?她怎麼會斷言自己之所以獲得摘帽是擠佔了他的名額呢?一切全是迷!他不可能去請教任何人,只能自己苦苦思索,尋找答案。

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這封來信是他倆關係的「死亡通知書」,那副畫則是那段關係的永久紀念,如想使這層關係復活已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將來信和那副畫收藏起來,那畢竟是他傾心相愛過的姑娘,與史麗雲的那段交往雖不是他的初戀,卻比初戀更具有激情,更令他難忘。如同在黑暗中望見的星辰,那感覺往往會勝過月亮。

住廠的職工晚飯在食堂吃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如此,人們對糧食的精打細算已經到了不能再精確的地步。因為很少能粘到葷腥,肚裡沒油,一飩飯吃四兩米飯就跟扔井裡一樣,根本沒有飽的感覺。如果同樣是用四兩大米熬粥,熬稠一些的粥能熬半鍋,吃下去會有飽的感覺,即便是水飽也是好的。不少的人晚飯就這麼打發,反正吃完了上床躺著不動就是了,釘一宿問題不大。人們覺得這種吃法能比在食堂吃省點,省一點是一點。

范建國是少數幾個在廠食堂吃晚飯的人,他沒置辦炊具,鍋了,盆的都沒有置辦,吃過晚飯他不是看書,就是在車間繪圖,感到餓了就吃兩塊奶糖。糧食定量下調以來。發了工資他就買二斤高級奶糖放著,一天吃兩三塊用以補充熱量。他每月46元的工資雖不算多,但在他這個年齡段中已不算少了,如不是跌了那一跤,他現在的工資應是62元。他覺得存錢已沒有什麼意義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別讓身體垮下來。他個子高,塊頭大,吃的自然也多,為了能填飽肚皮,他的積蓄已基本花光了。

入集體伙的肉票集中使用,食堂每半個月改善一次伙食,大都是肉片熬白菜,一個甲菜裡邊要有五六片肉,而往日是難得見到肉的,這一天對住廠的人來說是個節日。最近已連續兩次了,范建國在有肉吃的「節日」里感覺不錯,他發現菜下面的肉片多了,比以往的「節日」里吃到的肉多,開始以為全是一樣的,細心一看別人碗里的肉片依然如故,輪到下一個「節日」還是如此,他醒悟到是自己受到了特殊的關照。

關照他的人是食堂的管理員吳素梅,他兩次都是在她的窗口買的飯,後來發展到平日里的菜也多出了一些。這個長期住廠的單身女人的身份沒有不知道的,她的丈夫犧牲在朝鮮戰場上,那是她結婚不久的事。人們當然還知道她是黨支部五位支委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廠里每天工作時間最長,最辛苦的女性。她的工作幾乎沒有鐘點,早上人們買早點時她就在食堂的伙房裡,下班後釘著賣完最後一份晚飯的還是她。為了職工能吃好,她每天要蹬著平板三輪外出採購兩三回。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從沒聽有人背後講她的閑話。

范建國雖然和她少不了碰面,但彼此之間沒說過一句話。唯一的一次近距離接觸是一次晚間去茶爐房打水,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邁進了茶爐房,范建國主動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吳素梅只是淡淡的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先打了開水,彼此仍沒說一句話。他甚至於連她什麼模樣都不十分清楚。

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范建國買飯時開始挑選窗口,來晚了,排隊的人多看不清,他會借著張望菜譜的機會擠過去先看清楚,吳素梅在哪個窗口賣飯他排哪個隊。結果屢試不爽,普通的熬白菜,炒茄子也會多出半勺,買一個菜給他一個半。這是為什麼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從對方的眼神里找出答案,在遞飯票,飯盒的那十幾鈔鐘的時間,他將眼睛睜大瞭望著她的一舉一動,但每次直到找回他飯票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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