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在極端困難的日子裡 1、「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躍進後的肚皮成了大問題

1960年在中國人的記憶中,絕不是個令人愉快的年份,留在記憶中最讓人難忘的感受是飢餓。頭一年的下半年開始初露端倪的糧食緊張,副食品奇缺的現象,一度在國慶十周年的前夕得到緩解,至少是在北京等大都市感覺到了,人們原以為是暫時的困難,挺一挺就過去了。誰也沒想到,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自然災害剛剛拉開的序幕。

人們的糧食定量普遍下降,副食品供應全部實行配給,居民的家庭中突然多出了各種各樣的票證。除了糧票和油票,布票,還有糕點票、餅乾票、肉票、煙票……購買茶葉、毛線、人造棉等商品則需要憑工業卷供應。至於芝麻醬,粉絲、澱粉、雞蛋、豆腐……則憑購貨本供應,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購貨本,憑家庭人口購買配給的定量,集體戶口的則憑個人購貨本買其中的一些東西。丟什麼也別丟票證或購貨本,不少當家的老太太全將這些命根子藏在最保險的地方,有的乾脆縫在自己的腰帶上。

每月的24日成了一個好日子,因為熬到這一天可以去買下個月的糧食,每到23日的凌晨,各糧店的門前就開始排起了長隊。冬季受不了那份凍,全家人倒換班排隊。到天亮糧店開門的時候,隊伍中少說有二三百口子人。人雖多,但秩序不亂,為排隊吵架的不多,來早的人發號,一人手裡一個號,一般亂不了。當時人們肚裡的食不多,熱量不足,火氣不壯,這大概也是人們很少吵架的一個原因。

那時候每個家庭都有一桿稱,每天吃多少米或面要稱好,一兩不能多,半兩不能少。要準確到這種程度,到24日這一天還夠吃兩頓的才行。那年頭的孩子們都勤快,尤其是喜歡吃完飯涮鍋洗碗,以便藉機將鍋里勺里的米粒掃蕩個乾乾淨淨。大多數的家庭吃飯要分出份來,要按自己的定量吃。菜里的油少,更難得見到肉,開始一個人每月只有二兩肉,一個五口之家只有一斤肉,就是全集中到晚飯時吃,一頓也只能平均到幾錢肉。所以也有的家庭乾脆每月改善一次伙食,用全家的肉票飩一回肉一頓吃掉,其餘的日子索性素著,反正那點肉勻著吃還不夠塞牙縫的。

後來,市場上出現了高級食品,一斤高級糖要五元錢,是憑票供應的十倍售價。還有高級糕點,價錢也是憑票供應的十倍,一個普通工人每月的工資多的有五六十元錢,少的只有三十多元錢,一般家庭誰買得起!也有豁出去的,發完工資不管別的先來半斤高級糕點解解饞再說。當然,這麼乾的大都是那些沒成家的單身漢。

那一年的七月,因意識形態上的分歧跟中國打開了嘴仗的蘇聯人也開始添亂,全部召回了援華的專家,片面撕毀了中蘇間已簽訂的專家合同,和全部援華項目合同。「老大哥」不太仗義的舉動,對中國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北京街頭的公共汽車開始頂起了一個大包,大小與車頂差不多的一個汽包,由燒油改為燒氣。那時候的汽車和電車都開得很慢,絕沒有風馳電掣的勁頭。人們也都面帶菜色,精神萎蘼,走路也很慢,都懶得與人說話,想儘可能地保持體內的熱量,絕不輕易浪費。那時小學每天只上三節課,當時校園裡說的最多的四句話是:養精蓄銳,節約糧食,為國分憂,為家長解愁。老師常叮囑學生的話也是,回家就休息,睡不著就看書,千萬別亂跑。

小道消息說,農村開始出現了逃荒,餓死人的現象。災情最嚴重的不少省份是當年放「高產衛星」最多的地方。

新冒出了一個新病種,「浮腫病」。這種病是先由人們的腳和腿開始,用手在腿上一摁,就是一個深坑,塌下去的肉好一會兒才起來。這種由於營養不良造成的浮腫病像傳染病一樣在城鄉蔓延,病情嚴重的可以導致性命的終結。報上說治療浮腫病最好的東西是黃豆,一時間黃豆成了好東西,身價百倍。如看望親友或病人能帶上一斤黃豆,那將是一份很可觀的重禮。

報上不再提「高產衛星」這類新聞,連「躍進」這樣的字眼也很少見了,常見報端的是各類「節糧,增糧」的竅門,什麼「雙蒸法」,用此法蒸饅頭一斤面能多出一斤饅頭。還有什麼「冷水扎面蒸饅頭法」,「半燙麵蒸饅頭法」,竅門多了。但人們一試都說不靈,到是瞧著多了,吃到肚裡還是一斤面只頂一斤的事,不少竅門純屬自己糊弄自己。還有廠家出了一種叫「人造肉」的東西,說是肉,吃到嘴裡像是嚼鋸末一樣,商店裡賣了一陣,但沒多長時間就很少再見到這種「人造肉」了。

京城的廠礦機關積極響應中央和國務院的號召,廣泛開展大種蔬菜的行動,不但所有荒廢的空地變成了菜地;還見縫插針利用道邊、溝邊、房前屋後……種菜;人們逢坑就填,見地就種,市民將蔬菜種在自己的院子里,幹部將菜種在辦公室的邊上,工人將蔬菜種在了廠房的邊上;連天壇公園都種上了西紅柿,柿子椒,東瓜,黃瓜,成片的洋白菜代替了原先的花草。各色的蔬菜給這座皇家園林增添了幾分野趣,只是施肥散發出的氣味有些大熬風景。

報上將道邊、溝邊、房邊等等的邊歸納為十個邊,將這些邊上種的菜稱為「十邊菜」。一時間,「向十邊要菜」又成了廣大群眾的戰鬥口號。

曙光木材廠在「向十邊要菜」的行動中充分發揮了空閑地方較多的優勢,各車間,股室劃分出了各自的責任區,每個部門都指定了專門的責任人,一般都是有過務農經驗的人,全廠各個角落的蔬菜綠油油的,長勢絕不亞於農村的菜田。枯燥的廠區增添了許多的綠色,使廠區充滿了生機,惱人的是全廠到處是糞尿的氣味,揮之不去。住廠的職工晚上想出來納納涼,竟難找一個沒有臭味的地方。

這年的深秋,為曙光廠立下汗馬功勞的那頭叫驢死了,它拉著一車木料突然就爬了架,再也沒起來。它最後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曙光廠表現了一番,全廠的職工每人分得一碗驢肉湯,裡邊只有兩三塊驢肉,肉塊小得比肉末大不了多少。那頭驢早已餓得不成樣子,只不過沒人顧上留意這些。事後有人說,孫廣財經常偷吃它的豆餅和黑豆,叫驢只能吃啞巴虧,它是餓死了。孫廣財當不成車把式了,只能在材料場當壯工,翻弄三角垛。廠里買了一輛拖拉機運料,老馬改行開上了拖拉機。

廠里的會少了,學習也少了,職工下班就可以回家,吃完晚飯早早上床睡覺是保存體力唯一的好辦法。廠里的長期病號多了,大半是浮腫病。全福患上這種病歇了,他家裡孩子多,又全是男孩,一個個全跟餓狼似的,大人不想讓孩子挨餓,只能自己少吃。王河惦記著他,每次廠里分自種的蔬菜都想著為他領一份,就是幾個蘿蔔也要給他送家裡去。

全福病休在家沒事上街閑逛,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倒賣票證,原來這糧票、肉票、布票和工業卷這些票證都是有「明碼標價」的,倒賣票證的黑市上,一斤糧票能賣到五六元錢,一斤肉票十元,工業卷一張可以賣到三元,所有的票證全有價。那地方在東單與王府井之間的兒童影院附近,他那天轉到那裡有人問他要不要糧票?他很快摸清了裡邊的門道。

工業卷是根據職工的工資多少發的,基本上是二十元工資一張工業卷,買人造棉、手錶、自行車,還有香煙等物品全要工業卷。買一塊手錶要30張工業卷,基本上是一個人全年的配給量。全福除了買菜葉,他的工業卷全送人了,他哪知這東西這麼值錢!他頭一次小試身手,賣了15張工業卷換回了9斤糧票。一高興,當天晚上他讓全家吃了一頓飽飯。

全福媳婦樂了,便到處找工業卷,找自己娘家的姐妹要,找親戚要,說是要給全福買塊手錶。要來的工業卷賣了再買糧票,這個秘密夫婦倆對誰也不說,一是說出去怕丟人,二是也知道這種事違法。基本能吃飽肚子了,一來二去他的浮腫病開始見好,很快就開不出病假條了。

王河見他的浮腫病好得快,問他有什麼偏方和竅門,他說自己有個堂兄也得了這種病。全福不無得意地說,這能有什麼偏方?竅門只有一個,在家待著要比和尚的心都靜,倆口子的事絕對不能辦,記住這條就行!路富友犯壞說,沒錯,人家全福早就把他那口子托給朋友照看了。他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什麼都不管。二人一來一往逗開了嘴。

王河沒心意聽他倆逗嘴,不過全福的話卻觸動了他的心事。他之所以關心全福的浮腫病,其實是他早己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有了浮腫的現象。全車間屬他年輕又是個班長,車間里的這類病號已經不少了,他不想再拖車間生產的後腿一直沒有張揚,連家裡人都瞞著,他媳婦金玲都一無所知。

王河與金玲的結合在曙光廠算得上一件喜劇性的新聞,頭年的深秋金玲最終是挺著大肚子進的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飯」使得金玲的母親不得不認可了這門親事。如今的王河已是做了父親的人,孩子尚在襁褓之中,為了孩子能吃上奶水就要儘力讓金玲吃好。婚後無房,他們只能與父母擠在一起住,一家八口雖是一個鍋里吃飯,每頓飯卻是分出份來吃。那時的家庭吃飯不分份的很少,一般都有是按各自的定量分,不能多也不能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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