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五八年夏、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日子 9、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小土爐又燒裂了

上夜班的史麗雲早出家門兩個小時,想逛逛王府井鞋店買雙適合鍊鋼時穿的靴子,眼下在班上她穿的是雙舊皮鞋,腳面上系了一副帆布護套。安全到是安全了,就是樣子不雅,尤其是個姑娘家。剛進鞋店她就意外地遇到了中學時的同窗好友季珍,見對方胳膊上帶著黑紗,以為是季珍的母親去世了。問過方知,季珍的哥哥季時一個月前自殺了。姐妹倆相擁而泣,找了個賣冷飲的店鋪聊了一個多小時。

史麗雲是通過季時的妹妹認識的他。在季珍的家裡史麗雲常常都遇到季時,完成英語作業時遇到困難,季時總會出來相助,季時在北師大主修的正是英語。史麗雲考入鋼院的那一年,季時大學結業分配在了國家某委辦的外事司。史麗雲被打成右派後,收到的第一封來信竟是季時的。信是寄到了史麗雲的家裡,地址顯然是通過他妹妹得到的。

季時在來信中,對他的境遇表示了極大的惋惜之情,說了許多寬慰的話,鼓勵她不要灰心,要繼續追求上進,追求自己的理想。信中給她印象最深的是這樣的一段話——人是要學會忍耐的,人的很多理想往往是在忍受巨痛,是在沒有失掉信心的忍耐中實現的。季時在信中表示,要與她做一個神交的朋友,和她一起走出人生的低谷。

史麗雲接到信後十分激動,當即就給他寫了一封回信。但信封好後她又改了主意。因她重讀季時的來信,從中隱隱地品出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她覺得同情的背後是憐憫,而憐憫滋生出的愛情是一種附屬品,這是她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她不願意拖累別人。果然不出史麗雲之所料,一個月後,她又收到了季時的第二封來信,措辭變得熱烈了許多,其心跡表白得也更直接了當。她依然沒有回信。

在她連續接到六封來信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接到季時的來信,史麗雲懸起的一顆心似乎又落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將季時的幾封來信與自己未發出的複信放在一起收藏起來。也是因為這個原故,她與季珍好久沒有聯繫過,想不到這次意外重逢,得到的竟是季時自殺的凶訊。

季時死於河南安陽西北太行山腳下一個叫紅林村的地方,那裡是國家某委辦幹部下放勞動的地方。五八年春季,這個系統有五百多幹部下放到安陽參加勞動鍛煉,其中就有季時。在全國大鍊鋼鐵的熱潮中,安陽地區首當其衝,因為那裡是山區,能開採出鐵礦石。國家機關的下放幹部,在這場全民大鍊鋼鐵的運動中自然不能落後,很快就壘起了自己的小土爐。六七個人包一座爐,拉風箱的拉風箱,進山背礦石的背礦石。一粒汗珠落地摔八瓣,辛辛苦苦煉出的全是一塊塊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鋼嗎?」第一個公開表示異議的是季時。有好心人私下對他提出忠告,讓他說話謹慎一些。因為前一段時間又開始「補漏」,即把五七年反右鬥爭中那部分漏網之魚重羅進網內。但季時不為所動,仍不斷地表示異議。他的言行很快引起了某位領導的注意,九月的一天晚上,召開了批判季時反動言行的大會,他終於成為「補漏」的戰果,被劃為右派分子。針對季時的言行,當地的一位縣領導當眾宣布:誰不承認煉出的是鋼,誰就是右派!

從此之後,季時要白天參加勞動,晚上接受群眾批判。勞動要干最重的活,進山背礦石。連為小土爐拉風箱這種較輕的活兒也輪不到他幹了。背礦石往返要走十幾公里的山路,一個成長在大城市的青年,空手走這麼長的山路都會十分吃力,更何況要背上一筐的礦石!熬到天黑,別人能夠休息,等著他的卻是沒完沒了的批判會,別人睡下後他還要寫檢查。

終於在一個早上,人們發現他死在了屋外的一個山坡上,他用刀片將自己的動脈割斷了,殷紅的血流遍了那片山坡,十幾道紅色的小溪消失在綠草叢中。

是季珍陪同父親趕去為季時料理了後事,當時沒敢將這噩耗告訴她那年邁多病的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給生者造成的心理打擊可想而知;更何況接待者態度冷漠,給死者的結論是「對抗組織,自絕於人民」,這無異於是雪上加霜。季珍說家裡至今不敢告訴她母親實情,慌稱是病逝的。

一石擊起千層浪,聽完季時的事,史麗雲心情十分沉重,內心充滿愧疚,她無法理解,曾給予她生活信心的人為什麼自已偏偏選擇了這樣的絕路?使她重新領會了忍耐更深含義的人,為什麼自己反而失去了忍耐下去的意志?她覺得這一切都與自己有關,如果當初不是自己過於清高沒有複信的話,也許他會挺住的。她依稀記得,在一部外國小說作品中有這樣一句話,「愛情有時會產生神奇的力量。」而她對季時卻表現得如此吝嗇和冷漠。無盡的悔恨拷問著她的心,彷彿她是造成季時之死的元兇。季時生前的身影生龍活現地佔據了她腦海的整個空間,揮之不去。她的心情從沒有這麼壞過,心上如同墜了一塊鉛,即便是當初被劃成右派分子也不過如此。

由於這個意外的聚會,史麗雲錯過了去曙光木材廠的末班車,這條線的郊區公共汽車晚八時半末班,比市區的公交車收車要早兩個小時。車站賣冰棍的老太太告訴她,末班車剛走了不大一會兒。與季珍分手時,她已哭成了淚人。兩個人難捨難分,握住的手分開了又握住,握住了又分開,告別的話反反覆復不知說了多少遍才最終分手,彷彿那是一場生離死別。

史麗雲招手叫來一輛三輪。車夫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對方一聽說是去曙光木材廠,摸著後腦勺咧著嘴叫苦說:「姥姥的,這鐘點兒奔那麼遠的道兒,讓我怎麼跟您要車錢啊?得,姑娘您出門也不容易,我也豁出去一回,您給一塊六行不行?」史麗雲什麼話也沒說就上了車。她出門常坐三輪,知道對方沒多要她車錢,從哈德門到東四牌樓這段路也要三毛錢才肯拉你,而到曙光廠至少是這段路的四個來回那麼遠。

許是因為拉上了能多掙賺錢的主顧心情好,蹬車的老人顯得格外健談,一蹬上車他就說,您要不是個大姑娘,這麼背的地方姥姥我也不敢去。過了三家店就沒路燈了,兩邊全是亂死崗子,這種道這麼晚誰敢走!您說是不?

史麗雲仍沒有搭話,只是哼了一聲。她知道車夫說的是實情,去曙光廠的這條路荒涼的很,過了三家店至少有十里長的路程沒有照明,路兩旁的莊稼地里到處是墳頭。她知道,廠里下小夜班的工人不少男職工也要等天明後方敢騎車回家。每回公交車一拐入這條路,她從不往窗外張望,她不是膽量小,而是覺得那荒涼的景色能破壞人的心情。

史麗雲的寡言少話似乎並沒影響車夫的談興,他一路上仍自言自語嘮叨個不停,令他感嘆最大的是如今日子比解放前好過多了,至少不再受警察的欺負。當他得知坐三輪的主顧是為了上夜班時,他感嘆道,姥姥的,瞧您這個班上的,光車錢就是我們一家兩天的嚼穀。我一天混好了才拉兩塊錢,您到好,為上個班花上一天的工錢!想必您在廠里也是個角兒啊,離不開您那!

夜晚的秋風一吹,令史麗雲渾渾噩噩的思緒清醒了許多。車夫風趣的談話使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本來她就是好說好動的性格,遇上了好說的哪有不搭話的道理,她像是沒好氣地搭話說,瞧您說的,我一個姑娘家能是什麼角兒啊?在廠里我是普通一兵,上夜班為的是鍊鋼,為了不能遲到!

車夫聽了一聲驚叫;「喲!姑娘您怎麼不早說啊?知道您是為了鍊鋼的我說什麼也不會要您一塊六哇!得,回頭您少給五毛錢得了。也讓我這老頭子為超英趕美做點兒貢獻。」說著他嘆了一口氣又說,「要說這大鍊鋼鐵絕對是好事,可也有人把好事辦歪了,我們三輪社一條剛準備換的車軸,招誰惹誰啦?前兩天被人順走鍊鋼去了!您說有這麼辦事的嗎?」

三輪車快到小橋的地方,能看到廠大門的燈光了,史麗雲提前下了車。她不想讓廠里人看到她坐三輪來上班。付錢的時候,倆人推推讓讓,老人說什麼也要少收幾毛,史麗雲於心不忍,最後硬是將錢如數塞到車座上跑掉了。

進了廠門,能見到小土爐的火光了,她才想起要買靴子的事早忘在了腦後。人們見了她,爭先恐後告訴小土爐頭天燒裂的消息。球場上雖然仍燈火通明,但已沒了往日的宣鬧,整個球場只留下幾個烘爐子的工人,時不時往爐口扔幾塊劈柴。往日那些瞧熱鬧的人也不見了。一號爐毫無生氣地呆在那裡,裡邊的爐火已完全熄滅,爐內的一點點餘熱,只有當人走近時才能感受到。

人們七嘴八舌向她講述著事情的經過,向她提各種各樣的疑問,在那些工人的眼裡,她是這方面的專家,似乎一個鋼院大學生的頭銜就使她有了足夠的權威性,能夠解釋這一切。對工人們提出的疑問,史麗雲不是搖頭表示不清楚,就是說些模稜兩可的話。至於有人指著那一摞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坨坨問她,鋼就是這個樣子嗎?她略一遲疑隨即便肯定地點頭認可。

剛剛消失了片刻的季時重新回到了史麗雲記憶的屏幕上,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冷漠怪異地望著她。季時的樣子使她混身上下不舒服,她開始主動與人搭話,想別的事,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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