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五八年夏、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日子 8、「 全國都在鍊鋼,想撿廢鐵比撿孩子都難!」

范建國沒被抽去鍊鋼。他所在的制材車間抽走了五人,其中有他們班的路富友。他重新改制過的搖尺全車間都在採用,雖然沒有哪位領導表揚過他,但他依舊感到一種滿足。號召全廠職工捐獻廢鐵,班裡只有他沒家,無鐵可獻,便準備將自己用了多年的一把水果刀獻出來,王河知道後勸住了他,說,你只要有這份心意就行了,挺好的刀子還是自己留著用吧。咱班有全福的那架鐵床釘上勁了,落不在別人後邊。

令范建國鬧心的是他與史麗雲聯繫不暢,兩人連碰面的機會都幾乎沒了。他上的是正常班,而史麗雲參加鍊鋼是三班倒,二人誰也見不到誰。星期天的上午,他借了一輛自行車跑出廠外老遠的郵局給史麗雲的家裡掛了個電話,慌稱是她的同學,接電話的可能是她家的保姆,說她去廠里上班了。回廠後,他幾乎隔不了半小時就去一趟廁所,有近路不走他繞著道走,每次向濃煙滾滾的籃球場的方向張望,唯獨見不到她的身影,他知道即使見到史麗雲,也不便上前與她搭話,但他還是盼望能見到她的身影,見不到她心裡就空蕩蕩的,還會滋生出許多猜想,是史麗雲還有別的男朋友?還是她家裡不讓她接異性的電話呢?這困擾就像兩條小蟲子一樣在他的心上蠕動。

老實講,范建國並沒將石國棟那番勸告放在心上,而這種時候,那番他與史麗雲交朋友不合適的話卻常常冒頭,揮之不去,令他更添了幾分煩惱。

於他來說,對愛情的想往,對異性的追求,除了出自一種本能之外,力圖擺脫孤獨的願望似乎比那種本能更強烈。他害怕孤獨,甚至到了怕聽到下班的鈴聲,怕看到往廠門外涌的人群;怕下班後的寂靜,怕周末的傍晚。每到周末的傍晚,那些平日住廠的人們也開始打點行裝準備回家過星期天,周末的夜晚,廠里死一般的寂靜,常年住廠的人曲指可數。

范建國學會了抽煙,從背著人吸到當著人也吸,別人給他讓煙,他也將自己的煙讓給別人。有時到了晚上,他也會出廠門走上十幾分鐘,奔那個小酒館喝上幾兩。他學會了用酒來排遣寂寞,麻醉自己,那怕是一時的麻醉也好。這是不是墮落?他也時時在警示自己,更希望身旁有個人能不時地提醒他一下。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長久這樣下去,會不會變成又一個孫廣財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但他自從和史麗雲好上之後,他開始注意約束自己了。

他終於看到史麗雲的時候,是星期三的下班之後,范建國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在宿舍山牆的拐彎處他放慢了腳步向冒著濃煙的球場方向張望,人群中仍沒見到史麗雲的影子,正在惆悵之際,一顆粉筆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後腦勺上,接著又聽到「哧哧」的笑聲,他立刻想到了史麗雲,轉身一看果然是她。史麗雲,蹬在梯子上,正在為宿舍山牆的牆報畫報頭。

范建國見四下沒有要防範的人物,便快步來到史麗雲的梯子下面埋怨道:「怎麼這麼忙?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

史麗雲「哧哧」地笑著回敬道:「全廠子誰能像你呀,閑人一個!」說著,她下了兩步梯子說:「給我也買一個素菜放在一起,再多買一個饅頭,待會兒我去你宿舍里吃。」她見范建國遲疑了一下,又笑笑說:「放心吧,你屋的那位車把式沒有兩個小時怕回不來。」

范建國聽了這才咧嘴一笑,如同撿了寶似的奔了食堂。他斷定史麗雲一定是在等他,如不是她有意磨蹭,那麼一個簡單的報頭絕用不了多大的功夫。一想到他在苦苦思念對方的時候,對方的心裡也在想著他,僅僅這些就足能使他興奮不已,充滿幸福的好一陣衝動,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美好。

范建國打回飯不大功夫,史麗雲便跟了進來。單人宿舍那股難聞的氣味使她一個勁地皺眉頭,捂鼻子。其實,范建國進屋便將窗戶全打開了,孫廣財的床鋪下全是破鞋爛襪子,他是什麼東西也捨不得扔,全往床鋪下邊塞,范建國剛搬來時也聞不了這股酸臭味,如今住久了,也就習慣了。

史麗雲說,這屋裡什麼味兒呀?酸臭酸臭的。范建國說驢棚里就這種味兒,跟一頭活驢住一起也是沒辦法。不過在驢棚里吃東西,基本上還是吃什麼,什麼味兒。不信你嘗嘗,我買了一個溜肉片,你絕吃不出烤鴨的味道來。

范建國一高興,俏皮話顯得格外多,終於把史麗雲說樂了。兩個人圍坐在一個方橙旁,共用一雙筷子吃了起來。范建國擔心孫廣財突然闖回來,這小子要是撞見了准沒好話。史麗雲告訴他,孫廣財趕著車進城了他才放寬了心。

原來,王富達老婆教書的小學校因為鍊鋼燒傷了老師,小土爐也燒裂了,只好先熄了火,其實小土爐始終沒有煉出什麼來。校長下令暫停後,王富達從他老婆那裡得知,學校里弄了不少的廢鐵。還沒用完,便主動與校方聯繫,終於說服學校的領導讓出這些廢鐵,將來可以用一部分木材償還用於修理學校的桌椅。王富達回來一請示,李憲平與鄒曉風一商量就同意了。老王怕夜長夢多,下了班仍督著孫廣財的驢車進了城。

說到小土爐鍊鋼,范建國將信將疑地問道:「你不論是學採礦還是學冶金,冶煉畢竟也算是你的專業,你說說小土爐煉出的這些鋼到底合格嗎?」

「不知道。」史麗雲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就咱們兩個說說實話有什麼可怕的?」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史麗雲表情極認真地說,「我父親跟鐵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他對眼下的這個煉法也說不清。或許是他心裡明白,但不想說。我勸你也別瞎操心,因為這不是咱們操心的事,非弄明白了幹嗎!再說了,要是這辦法真能把鋼產量搞上去不是更好嗎!你說呢?」

范建國笑笑說:「想不到你能有這麼大的長進!說出話來滴水不漏。」

「你用不著挖苦人,」史麗雲冷笑了兩聲說,「我算什麼?不過是一個沒有完成學業的學子而以,全國冶金方面的專家成千上萬,誰說什麼啦?告訴你,冶金專業的高等學府,鋼院也在用小土爐鍊鋼,教授當了爐前工在親自動手鍊鋼,難道他們不知道小土爐達不到專業教材里要求的溫度!你最好還是多想想再說,各種辦法都試一試有什麼不好?你別總想著挖苦別人,自以為自己多麼高明!」說完,她的臉又變得異常燦爛了。

范建國吃驚地望著她,彷彿是剛剛認識對方。他萬沒想到看似簡單的史麗雲會有如此深奧的見解,說出的話又如此圓滑,對她凝望了許久,他才咂咂嘴讚歎道:「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史麗雲抿著嘴笑笑說:「你用不著給我戴高帽,我頭上已經有一頂啦。我到是真想忠告你一句話,」她說著揚起了頭,朗朗地說道,「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記住,跟著潮流向前就是了。」

「你是大徹大悟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總跟著領導就是不一樣!你讓我好羨慕,好羨慕……」范建國的話酸溜溜的,他的話是有所指的,他是無意中從何小波那裡得知史麗雲跟著谷玉森參觀取經去過外單位的。史麗雲聽了,故作生氣地說:「你要是再這麼不友好,總拿話刺激人,我可就走了,走了就不再理你!」說罷,真的起身欲走。

范建國急忙用雙手按住她,連連作揖說:「開句玩笑而以,何必當真?」

史麗雲轉嗔為喜說:「真是的,好不容易能坐在一起聊聊天,還不說點兒讓人高興的事?你這人啊,為人太尖刻!好啦,不說了,還是和為貴的好。」

「女人就是高明,刺完別人一劍就掛避戰牌。說我為人尖刻?還真沒聽人這麼說過我。」范建國「嘻嘻」笑道,「你不是想讓我說點兒高興的嗎?星期天找個地方玩上一天算得上高興的事吧!去哪兒,隨你挑,怎麼樣?」

史麗雲笑笑說:「主意不錯。我也惦記帶上畫夾子找個好地方去寫生呢,可這一鍊鋼能走開嗎?我們這個星期天不休息早就說了,恐怕不行。爐子已烘得差不多了,明後天說不定就要鍊鋼啦。出去玩的事還是往後再說吧。」

「白天沒時間,晚上去看場電影總可以吧!」

史麗雲眨了眨眼,點點頭說:「看電影還可以。我來買票吧,只要我買什麼你看什麼就行。」二人又聊了一陣,直到陳愛蘭在外面叫開了「小史」,二人才分手。

谷玉森終於說服了鄒曉風,又砌起了第二座土高爐。

星期四一早,已經烘乾的第一座爐開始鍊鋼,第二座爐開始烘乾,球場上,兩座土高爐濃煙滾滾,由於無風,濃煙在半空中久久不能散去,半個廠區很快就被籠罩在濃煙之下。兩台鼓風機一台比一台響,震耳欲聾。

鄒曉風身著工作服,戴著墨鏡,手執一把一米多長的鐵勾,當上了爐前工。前些天只要回家,吃過晚飯他就往外跑,哪兒有鍊鋼的地方他往哪兒鑽。他身上帶著自己開的介紹信,一說是來取經的,人家就放行。有時候,一個晚上他就跑三個單位,常常轉到下半夜才回家睡覺。不懂得如何鍊鋼,他就自己想出了這個笨法子偷著學。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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