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五八年夏、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日子 4、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過完了「五一」節,石國棟就搬進了廠宿舍,與老張頭,何小波住了一個屋。本來范建國很希望和他住一起的,石國棟也表示願意,但行政股把他安排在了何小波的屋。其實,石國棟的本意也願意這麼安排,范建國與同屋的孫廣財動過手,他不願去摻和。另外就是范建國的脾氣,令他有些擔心。

他申請住廠的理由是上下班路途太遠,實際上卻是家庭出現了裂痕,離婚已是遲早的事。

石國棟與妻子鄭雅華同在一個單位,鄭雅華在學院里搞是專職團委工作的,解放前就同他在一個地下支部,只不過彼此之間不認識而以。解放後經領導撮合結為夫妻。婚後幾年,兩個人感情一直很好,他們的兒子亮亮已經三歲了。每到傍晚時分,人們常常能看到他們夫妻雙雙在校園裡散步的身影,他們曾是讓人羨慕的一對。分歧產生在石國棟被劃右之後,鄭雅華埋怨說,這頂右派帽子是他自己搶來的。

1957年初,石國棟所在的系裡,幾個學生出了一本油印的小冊子,取名為《庶民之聲》。這個小冊子的首期上就刊登了石國棟的一首小詩,不過百十個字。這首歌頌春天的小詩是石國棟很早就在系中的黑板報上發表過的,只不過當初用的是筆名,這次重登出來卻用了他的真名。

《庶民之聲》的創刊詞是一篇文筆很流暢的散文詩,作者是張放,這個小冊子就是他聯合了幾個大三的學生搞的。石國棟的那首詩擺在了很顯著的位置上。同期還有幾首詩歌與幾篇散文、雜文,其內容大都與學術有關,與政治不搭界。刊登石國棟的詩,事先並沒人徵求他的意見。石國棟見到之後,先也以為有些不妥,但又覺得這正是他在群眾當中威信的一種體現,所以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過後,張放主動就那本小冊子徵求他的意見時,石國棟還十分認真地點評了其中的幾篇文章,正反兩方面的意見都說到了,自然是以肯定為主。

不想半月之後,第二期的《庶民之聲》又印了出來,封面上赫然印上了「本刊顧問石國棟」的字樣。發頭條的是一篇雜文,題目是《貴夫人與童養媳》,作者依然是張放。石國棟接到刊物沒細看內容就覺不妥,立刻找到了張放,說出出主意,提提意見都可以,就是不能當這個顧問,說這種事怎麼能亂來?對方見他表情異常嚴肅,向他道歉後,並保證下一期不再登他的名字。石國棟這才覺得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但事情的發展遠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石國棟很快發現學院的一位副院長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而本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很和諧的。這位副院長是院領導班子中唯一的女性,丈夫在某機關也是位高級領導。

石國棟的懷疑終於在一次學院擴大的黨委會上得到了驗證,這位副院長在發言時鐵青著臉說:「我們這些做黨務工作的同志更應該光明磊落,有意見可以當面講出來,而不要像某些人那樣不講道德,躲在背後放暗箭,更不能鼓動學生出來說自己要說的話……」他注意到了,副院長講話時,在場的人不少將眼睛的餘光往他這邊掃。

會後,一位知心的朋友告訴他,說這位副院長認為第二期的《庶民之聲》上的那篇寫什麼貴夫人與童養媳的雜文是影射攻擊她的。還私下說,這本小冊子是石國棟帶頭搞起來的。他心裡一驚,急忙找來那篇文章一看,連連叫苦,知道自己是掉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看過方知,張放的這篇雜文確實是影射領導與群眾之間的關係不民主的,將領導比喻成高高在上的貴夫人,而群眾則是沒什麼發言權的童養媳。他一下子就傻了,刊物出來時,他光為自己事先都不知曉的顧問頭銜而生氣了,根本沒細看那期的內容,啊知還有這麼一出!

他的這位朋友聽他講過事情的經過之後,建議他找機會對那位副院長談一次心,以便消除誤解。

朋友的建議雖好,但他想照辦卻不容易。副院長的批評雖是對他來的,但人家並沒指名道姓,如自已主動找上門認這個賬是否會越抹越黑?石國棟在處理與領導的關係方面遠非有的人那樣得心應手,平時找領導彙報工作或是請示個問題,總是談完正題就走人,連一句題外的話幾乎都不會說。而他對待下屬,對待學生,平易近人卻是有口皆碑的。

石國棟當時想,與其急於找上門去澄清自己,不如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再解釋清楚為好。但後來隨著「大嗚,大放」的深入發展,這位院領導的態度又變得謙恭了許多,對他也收起了冷眼。既然領導已淡忘了不愉快的往事,他又何必舊調重彈呢?他甚至於想自己當初說不定就是太多心了,一切全是沒影的事。所以找領導交交心的想法也就隨之拋在了腦後。

他記得很清楚,自人民日報發表了那篇《繼續放手,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的社論之後,學院里冷冷靜靜的「大嗚,大放」突然變得熱烈起來,大字報,小字報成倍地貼了出來。其中不少是指向學院領導的,有些措辭還較為尖銳。在這段時間裡,最活躍的要屬張放和他的《庶民之聲》了。

這期間,《庶民之聲》幾乎每周一期,每期的數量也由最開始的幾十份增加到二百份。學院里到處全是這種油印的小冊子,到處全是張放的文章。小冊子上的社論幾乎比人民日報還要多,什麼《從乍暖乍寒的早春中走出來》,什麼《「放」和「收」是怕不怕群眾的分水嶺》,小冊子學著大報紙的口氣說話,完全是一副領導運動的姿態。於是《庶民之聲》開始有了對立面,幾名別的系的學生署名「群言」接連貼出「一問庶民」,「二問庶民」的大字報,引發了論戰。一時間,學院里好不熱鬧。

開始,兩派的爭論也就是為自己的觀點引經據典,用大人物的話壓對方,彼此之間還算客氣。但很快就發展到相互漫罵,什麼髒話幾乎都用,火藥味越來越濃。不少教授和講師看到這樣的爭鳴都是緊鎖眉頭。

石國棟終於看不下去了,他署名「保中」貼出了一張題為「再說漫罵不是戰鬥」的大字報,其內容是希望雙方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明眼人看得出,大字報的作者是以師長的身份說話。他之所以這樣做,是覺得自己對雙方學生都負有做師長的責任,況且自己還是張放所在系的黨支部書記,即便張放不是黨員,他同樣肩負著一種責任。

但好心沒得好報。《庶民之聲》很快登出一篇抨擊他的文章,題目是《我看「暖昧的中立」》署名就是張放。

文章的作者以譏誚的口吻說:「和事佬什麼時候會跑出來,往往是雙方打了一陣子,觀雙方難分高下的時候。這時候出來說幾句和稀泥的話,讓兩方收兵,又都念他的好。如果是這樣的和事佬,也要算作好人圈裡的。但有另一類人,明明是拉偏手,實要助已見敗勢的一方一臂之力的,可偏又要充個和事佬跑出來說話,這種人實屬是最無聊的。」

文章最後說,「念及『保中』師長在,《庶民之聲》的成長過程給予過的指導之情,筆者姑且稱之為是『曖昧』的中立吧。」也正是張放文中的這句「念及『保中』師長給予過的指導之情」這句話,在後來的反右中成了石國棟是反動地下刊物《庶民之聲》黑後台的鐵證。說罵他的人都提到了受過指導的情宜,你還能說不是!真是令他混身是口也說不清了。

張放是在反右運動的後期,學院召開的「聲討《庶民之聲》反革命罪行」的大會後,宣布為極右分子被逮捕法辦的。做為張放黑後台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一夜之間,他便變成了學院的活靶子,聲討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

在張放刊登出《我看「曖昧」的中立》一文後,鄭雅華曾力勸他反擊,說既然張放不識好歹,就該藉此將他不經人同意就封顧問的事捅出來,把事情說清楚,不能總為這種不懂事的孩子背黑鍋。說眼下正是個機會。

妻子的用意很明確,是希望他能藉此機會解開與那位院領導的疙瘩。石國棟卻不以為然,覺得自己堂堂的一個師長不該為此與自己的學生打嘴架,顯得太小家子氣。況且對方是群眾,黨外人士,而自己是系黨支部書記,眼下正是群眾幫黨整風的時候,他應該表現得有一定的氣量。

鄭雅華當時對他表現出的君子之風很生氣,她不知從哪兒聽來了小道消息,說上面很快就要「收」了,讓他不要太書生氣。石國棟卻說什麼也不信,還笑自己的妻子太神經過敏。還讓她少打聽小道消息,說小道消息害死人。

石國棟之所以如此自信自有他的道理,毛主席剛剛於這一年的「五一」節前,在天安門城樓與各黨派民主人士座談,懇請黨外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

毛主席在座談中講:有人說民主黨派沒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一根頭髮罷了,一根頭髮有沒有無關緊要。其實這大錯特錯。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是聯繫著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不是一根頭髮,是一把頭髮,後邊還連著一片頭皮呢,不可藐視哩!談及當前的形勢,毛主席又說,「現在是新時代和新任務,階級鬥爭結束,向自然界宣戰!」

正是根據毛主席的上述精神,中共中央幾天後就發下了黨內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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