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五八年夏、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日子 3、同病相憐,兩個「老右」產生了戀情

六月的中旬正值初夏,本應還算適合出遊的時節,但這一年的暑氣彷彿性急了一些,早早就使人有了入伏的感覺;雖是個星期天,北海後門的門前卻見不到多少人,到是它對面的什剎海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沿岸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在京城百姓的心目中,什剎海算得上可以鬧中取靜,避暑納涼的絕好去處。況且那裡不要門票。

范建國早到了整整一個小時。因走曙光廠那條線的郊區車一到星期天要間隔四十分鐘發一趟車,他早上七點就出了廠門。與史麗雲第一次約會,他生怕起晚了,頭天晚上特意托燒茶爐的老張頭六點鐘叫他。不想車順得很,他剛到車站就來車,結果八點半剛過他就到北海了。而過去與女友交往多年,他們之間的約會總是他遲到的時候多,晚到個十分鐘是經常的事。遲到了,女友見面總要嘮叨幾句,他也要找各種理由辨解,最後咧嘴一笑過去了。約會經常遲到,其實並不表明他不在乎女友,更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友,相反他到覺得這種隨意是相互關係親密,成熟的體現。他將自己的這個觀點對女友說過,女友反駁說,照你的意思,遲到的時間越長,越表明關係親密?那我下次就遲到一個小時,讓他他好好品嘗一下親密,體會一下等人的滋味兒。

范建國喜歡女友與他拌嘴,相互爭論什麼,他覺得那是一種甜蜜的享受。即便女友的某些論點足以令他心悅誠服,但他嘴上從不認輸服軟,總要找出各種站不住腳的理由強辭奪理,並要對方知道這一些都是故意的。時間久了,女友完全領教了他的這種伎倆,也會假戲真作,與他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讓他長久地感受這種親密和幸福。

范建國自己也知道,他的這種特有的感受是與自己身世與成長環境有關。當他突然徹底擺脫了孤獨,有了可以傾訴心聲的對象,感受到來自異性的關愛時,他便選擇了這種獨特的方式想長久地享受這種關愛,想有聲有色地品味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親密,喜歡將正話反說,把反話當愛來享受。

因時間尚早,范建國信步奔了什剎海。他喜歡這裡的野味兒,京城裡的公園不少,但唯獨什剎海帶有一種鄉間田園風光的野味兒。這裡岸邊柳樹垂陰,水中菏花無際,遠遠望去,使人心曠神怡。傍晚到此納涼,更是另有一番趣味。反右期間,挨完了批,檢查寫不下去的時候,范建國都會來這裡散心。今日到此地重遊,他的心中更是別有一種滋味。

重回到北海公園門前,范建國剛看過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史麗雲便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見面便「哧哧」笑個沒完,說:「你到是滿樂觀的,都什麼時候啦,還有心思來逛北海?」說完又笑,笑得樣子很甜。

范建國喜不自勝地說:「這日子高興也是過。不高興也要過,那為什麼不高高興興地生活呢!」對史麗雲能否赴約,他心裡真沒什麼太大的把握,一見她真的來了,自然心花怒放,眉飛色舞,話也格外的多。

「你也別太美了,有什麼要跟我說趕緊說,家裡就准了我一個多小時的假。」史麗雲說得極為認真,剛剛還滿臉燦爛的笑容瞬間便無影無蹤了,說話的語氣不像來赴約談情說愛的,卻似來談判化解矛盾的。

范建國正在興頭上被澆了一盆涼水,愣了愣神才問道:「怎麼,你在家裡也受管制?」

史麗雲點了點頭。

范建國試圖調動起對方的情緒,雙眼一瞪,握緊拳頭揮了揮手說:「鬥爭啊!要取得解放,衝出封建家庭的束縛啊!怎麼也要一起吃了午鈑才能回去。為請你這頓鈑,我就是下半月不吃一個葷菜也在所不惜啊!」

史麗雲「哧哧」笑著說:「你呀,到處扇風點火,劃你個右派不冤枉。」史麗雲打開了「話匣子」,訴起了苦衷。

史麗雲的父親是靠製做煤爐子,煙筒起家的資本家。擁有二三百號工人的大通鐵製品廠是她史家開的,五六年實行公私合營,她父親表現得相當開明,在當時是受過政府表揚的。她兄妹三人,但兩個哥哥都不是上學的料,免強上完中學便進了父親的工廠做事。唯獨史麗雲自幼聰明好學,她高中畢業時,以她的本意是要報考美術專業院校的,但父親執意讓她報考鋼鐵學院,準備讓其繼承父業,兩年後工廠被公私合營是他沒料到的。史麗雲會成為右派分子更是史家上上下下都始料不及的,因為誰都清楚她對政治沒有絲毫的興趣,為人處事又絕不會樹敵,她的業餘愛好全撲在書法美術上,但偏偏是這與政治粘不上邊的愛好使她在反右中倒了霉,替人抄大字報抄出了錯。

父親喜歡史麗雲不僅是由於她天資聰明,更在於她歡樂的性格,在父親的眼中,她是一隻能給全家帶來快樂的百靈鳥。就是有天大的愁事,他一見了女兒也會雲消霧散。史麗雲在反右中出事,對她全家的震動極大,她父親更是自責,後悔當初不該亂作主張。也正是這個原因,使他後來對女兒的看管也越發上心,如史麗雲實話實說,他絕不可能讓女兒與一位右派同事來約會的。

聽史麗雲訴過苦,范建國發了一陣感慨又嘻嘻笑著說:「咱們兩個,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全是命苦啊!」

史麗雲故意綳著臉說:「別套近乎。還是快說說你自己吧,昨兒為什麼挨領導的批?一個知識分子還跟人動手打架!我昨晚回家凈想你的事啦,到底為什麼呀?」她的臉雖綳著,但說話的語氣里卻充滿了溫情與關愛。

范建國繪聲繪色地講完打架的經過後問道:「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打?」

「該打,該打,打得好!」史麗雲聽過打架的故事,興奮地像個孩子似的竟拍起了巴掌。

范建國忍不住笑了說:「剛才你說我什麼來的,扇風點火。你呢,唯恐天下不亂。」他本也想回敬一句,劃你個右派也不冤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雖說是句玩笑話,但他覺得這種捅人心窩子的話還是不說為好。

「你這種人呀,一點兒虧不吃。氣量太小。」說完她哧哧地笑。

范建國將眼前的史麗雲與他過去的女友作了一番比較,兩個人都屬天資聰明的女性,所不同的是一個純真,一個世故;他的女友如聽了剛才那個打人的故事,肯定會表示反對,並能給你說出個之所以不對的道道來,令你不得不服。前者一覽無餘,後者層層設防。他至今說不上很恨過去的女友,與他分手也是出於無奈。大難臨頭,多年的夫妻尚且各奔東西,更何況還是未婚的戀人!

問過范建國的身世,史麗雲突然拍手叫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從孤兒院走出的大學生!對不對?」得到對方的默認後,她又哧哧笑道:「說來你還是我們學習的偶象呢!真想不到,我會和昔日的學習偶像走到一起來了。說說吧,你是怎麼邁進我們這支隊伍的?」

范建國很驚奇,與他同遭不幸的史麗雲總是將沉重的話題說得如此輕鬆。

聽范建國講完自己的故事,史麗雲瞪大了眼睛低聲問道:「你說咱們這些事上面全知道嗎?我聽到這些劃右的怎麼全大同小異?全沒什麼大事啊!」

一句話將范建國問得呆住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