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八年春與麻雀較勁的日子 6、青年女工暗戀單身廠長,他卻說自己農村有個家

按市總指揮部的精神,這天下午四點整開始打響全市剿滅麻雀首次戰役的最後一仗。但郊區性急的農業社社員剛剛三點半鐘就將鑼鼓擂得地動山搖,曙光廠被各種鑼鼓點所包圍了,弄得工人們也早早手就癢了,最終只好提前拉響了下班鈴。早上的戰績平平,人們就憋著勁想打好最後一仗。

曙光廠內響起的鑼鼓聲很快將四周傳來的響聲淹沒了。

李憲平又帶頭擂起了大鼓。他獵槍的子彈頭天就打光了,打光了子彈,也打光了心中的無名火。此時的他,早已將心中的煩惱拋了一個凈光,擂起鼓來是那樣的投入,臉上掛著的興奮,彷彿是戰士聽到了前方的喜報,農民在慶賀自己的豐收。直到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兩臂累得酸麻,他才被人替換下來。但他只休息了片刻,便又從別人手裡搶下了一面鑼,開心地敲了起來,並不時作出各種動作為同伴們加油助興。

傍晚本該是鳥兒落腳進窩的時候,此時卻只得在天上亂飛亂竄,疲於奔命,終於有驚惶失措,體力不支的幼鳥落在了地上,引得人們大呼小叫地圍上去擠成一團。第一個將「戰俘」抓在手裡的總要高高舉起,歡叫幾聲,而後不是猛地將手中的麻雀摔死在地上,便是被人幾下撥掉身上的羽毛塞到兜里。好在聽不到這些小生命的哀鳴,能聽到的只有鼓樂和人的歡叫。

人們的熱情雖沒明顯減弱,但戰果已顯然不如頭兩天輝煌。

王河帶著路富友,全福一伙人抗著梯子到處掏鳥窩一無所獲。抗著梯子跟著到處跑的是范建國,他不大說話,但指哪去哪,木梯子抗在他的肩上依然比別人走得快。班長王河讓他干這個也是出於好意,讓他這個大塊頭抗著梯子好好表現一下,便於在領導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多掏些麻雀以便將功補過。不管因為什麼,動手打了人總是個事,況且他又是那樣的身份。但麻雀並不知道配合,鳥窩找到了幾處,但全是空窩。

全福說,老家賊不那麼傻,外頭這麼折騰它不會進窩的,連續兩天吃了虧,再傻也學鬼了。說今兒晚上不定奔哪兒。路富友說,能到哪兒啊?到天津找你舅舅去?全國統一行動,跑你舅舅家也得不了好。全福有個舅舅在天津,是澡堂子的修腳工,這路富友常拿他舅舅的行當取笑。

王河說,我就不信它不回窩。今兒咱們還等天黑了干,再拉個晚兒。

路富友說,今兒要是掏個十幾隻可不能再便宜黑驢那小子了,弄點兒酒咱們吃了它。路富友家裡孩子多,十天半月難得吃上一次葷腥,所以對頭一天掏的麻雀全讓孫廣財吃了比誰都氣,比誰都心疼。

王河說,你小子想什麼好事呢,全福沒瞎說,折騰兩天啦,再傻的老家賊也學鬼了,想跟頭天晚上似的弄個十幾隻是不大可能了。要弄個五六隻還不夠塞牙縫的,你就別惦記解饞啦!早上就弄了三隻,往上交的時候我的臉都掛不住,晚上就不能再丟人了,還想吃了?饞了咬自己的舌頭吧!

路富友眼珠一轉有了主意,說裝配車間那邊樹上有個喜鵲窩,咱過去掏了它,裡邊下了一窩小仔,那玩藝兒跟老家賊差不多,交上去是一樣的。

王河聽了拿不定主意,說掏喜鵲窩合適嗎?說完他看了看全福和范建國。

全福說,我看這招損點兒,喜鵲又不是家雀兒。你說呢大個兒?

范建國本不想發表什麼樣意見,怕再讓人抓話把,一見全福問他,便底氣不足的嘟噥了一句,說喜鵲大該算是益鳥吧,它是吃害蟲的。

路富友不服氣地說,什麼他媽的益鳥啊?是鳥全禍害糧食!

范建國一見對方動了氣,息事寧人地一笑,不再吭氣。全福與他一來一往地爭論起來,嗓門越來越大。誰也沒注意,副書記谷玉森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站在一旁背著手,冷冷地發問道:「什麼是益鳥呀?說說看。」

路富友叫了一聲谷書記,說廠子西頭兒樹上有個喜鵲窩我們想給掏了,這兩位說喜鵲可能是益鳥,吃害蟲,弄得我們也不知誰說的對。路富友嘴上還算有德,把話學說得含蓄了一些,也沒點范建國的名字。

谷玉森聽了臉一綳,脖子習慣性往後一挺,陰陽怪氣地說:「什麼益鳥?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這種東西比麻雀還壞,報紙上管它叫凶鳥,知道嗎?有些東西是不能光看其外表的!」說完他狠狠地瞥了范建國一眼,背著雙手走了。

谷玉森是很注重自身形象的,包括走路的姿勢。他有著一頭很亮的黑髮,很在乎自己的發形,前一陣講究中分頭時他留中分頭,後來看到一部電影中的漢奸留的是中分頭,又改偏分頭了。衣服則永遠是中山裝,因為發形好,他很少戴帽子,如同他很少笑一樣。剛才他是站在鼓架子上擂鼓時發現這邊在爭吵,他是對范建國發生了興趣才溜過來的。

路富友沖著他的背影扯著嗓門請示:「谷書記,那我們可就掏啦?」

「掏!錯不了。」谷玉森的頭也沒有回,只是下命令似的揮了一下手。他確實不是在信口開河,當天的報紙上發表了一位大詩人的詩,詩里寫道:「喜鵲,喜鵲是凶鳥,愛吃白葡萄,射手快瞄準,對它不輕饒……」

王河說:「既然領導發話了,那咱就掏吧。」

路富友說:「這麼去不行,等我找根長點兒的竹桿,上樹去捅。」

有喜鵲窩的老槐樹在鰾房的後面,這棵樹高足有十米開外,喜鵲窩搭在了快接近樹尖的稍上。人們雖看不見窩裡邊的小喜鵲,但能聽到里「嘰嘰喳喳」的叫聲,能看到兩隻大喜鵲整天飛來飛去的餵食。這兩天一開始剿滅麻雀,裝配車間也有人打過掏喜鵲窩的主意,一則是鰾房的老劉一個勁護著,二則是喜鵲窩搭的高,人夠不到,喜鵲窩仍在上邊沒動。但鑼鼓一敲,人們可著嗓門一喊,大喜鵲就飛得不見蹤影了,到沒了動靜再回來。

路富友在樹上一舉竹桿,老劉聞訊竄了過來,沖著上面吼了一聲,「你吃飽了稱的!」待王河上前伏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才跺了一下腳走開了。

沒費多大功夫,喜鵲窩便被路富友捅破了,先漂落下不少草根,接著是羽毛還沒長全的小喜鵲一隻接一隻摔了下來,因不是直接落地,掉下來還在地上亂蹦亂叫,妄圖逃生。樹下圍觀的人不算少,但大多數人只是發獃地看著,沒什麼人上手去捉。王河他們費了好大勁才將那幾隻半死不活的小喜鵲塞進了兜里。許是自知不得人心,幾個人跟誰都沒打招呼就匆匆走掉了。

裝配車間的張槐在車間後頭掏窩,聞訊趕來的時候,王河一夥抗著梯子已走遠了。他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後悔之極地跺著腳罵道:「都怨老劉這老小子充他媽的善人,死活攔著我,這下到好,便宜制材車間這幫餓鬼啦!要不然能炒一盤,就四兩酒沒問題。」說完又沖早到一步的甘興旺埋怨道,「你小子見了怎麼不攔著點啊?就是上交也是咱車間的!」

「我這人啊,不幹踢寡婦門,挖絕戶墳的事!」甘興旺不屑地說。

張槐聽了回敬道:「你可是難找的大好人,除了沒鑽你兄弟媳婦的被窩,你什麼不幹?」

兩個人正在鬥嘴時,廠區里突然靜了下來,遠處的鑼鼓聲也聽不到了,一場全市性剿滅麻雀的戰役鳴金收兵了。天際遠處殷紅的夕陽,已換成了一塊巨大的灰色的霧幕。正當人們稀稀拉拉向廠大門走去,議論著當晚的戰果時,突然從空中傳來一聲令人心靈振撼的哀鳴,有人驚叫了一聲,「是大喜鵲!」

人們看到兩隻灰色的大喜鵲圍著大槐樹在半空盤旋,望著它們已被搗毀的窩不時發出哀鳴。人們驚呆了,喜鵲怎麼會發出這種怪異的叫聲?那是失子之痛的哀鳴!那叫聲肯定令人久久不能安寧。工人們仰頭凝望著空中的喜鵲,一時默默無語,發出的只是幾聲嘆息,彷彿大家都做了虧心事。人們從心裡喜歡喜鵲,把它看作吉兆的象徵,早上出門能聽到兩聲喜鵲叫,這一天都會心情愉快,人們好生不解,如今怎麼了?為什麼要對能為人帶來祥瑞之氣的喜鵲下此毒手呢!人們之所以沒罵出來,是已得知這是上面有人發了話。

「哥兒幾個走吧!聽著怪慘的。」甘興旺說完,人們跟著一陣嘆息,陸續走開了。張槐嘟噥了一句什麼也走掉了,他第一次沒與甘興旺抬扛。也許是因為迷信的原故,他聽到那哀鳴心裡竟有些發毛。此時他竟暗中感到慶幸,這件招人恨的事不是自己乾的,他很少有這種慶幸。

食堂的晚餐吃混飩,李憲平因去的晚,大盆里只剩下一個底了。食堂的師傅說,等會兒您跟我們一塊兒吃,還有些餡。李憲平見沒有管理員吳素梅的影子,一問方知她是給燒茶爐的老張頭兒送病號飯去了。

利用等混飩的功夫,李憲平先去了老張頭的宿舍。下午上班前,行政股長王富達已向他彙報過老張頭的傷情,頭頂上縫了十幾針,右臂被砸傷,但沒傷及骨頭。當天因怕出現意外,醫院留老張頭觀察了一個晚上。說估計休息個十天半月的就能痊癒。頂替老張頭的人他也找好了。

李憲平進門的時候,吳素梅正坐在床頭為老張頭喂混飩。老張頭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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