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八年春與麻雀較勁的日子 3、竟然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當天中午,廠食堂免費為每位職工供應兩隻油炸的麻雀。

許是過於傷感所至,往日飯量很大的范建國一點胃口沒有,他借口嫌麻雀肉少將他分到的那兩隻麻雀讓給同屋的孫廣財下了酒。這小子雖然躲在宿舍睡了一上午的懶覺,打飯時炸麻雀卻沒少分。因范建國忘了給他請假,上班後他挨了主任一頓批,見了范建國他本想罵街的,是范建國讓給了他炸麻雀才封住了他的嘴。再說他挨批也是常事,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當天全廠剿滅麻雀的戰績,王河的班組名列第七,居中上游。個人戰績居第一位的是廠長李憲平,掏窩捉了三隻,用獵槍打死七隻。個人戰績居第二名的便是王河,他掏窩外帶用彈弓打共捕滅了八隻。

王河受到表揚,來了情緒,在當晚班裡的總結會上提出了高指標,提出在今後兩天的行動中要爭取全廠班組第一的佳績。當晚的集體行動之後,他留下幾個年輕能蹬高的連夜掏窩,折騰到九十點鐘才回家,捉到的十幾隻麻雀全關在一隻早備好的籠子里。走前,他將籠子交給了范建國,交待說:「帶回宿舍看好,有窩頭喂一點兒,別早早就餓死了。到時候上交活的才夠意思!」他是想將這些麻雀充當第二天的戰果,好在全廠奪個班組第一。

大限將至的十幾隻麻雀擠在一個籠子里,驚恐地「嘰嘰喳喳」亂叫,扑打著翅膀往外亂竄,逃生的慾望是那樣強烈,羽毛被撞掉了一片仍不顧一切地往外亂撞。

這一籠子即將被判處極刑的「囚犯」拎在范建國的手裡,令他有說不出的感慨。無疑,它們是冤枉的,和他自己一樣憑白無故扣了一頂帽子,打入了「四害」之列。而如今,他卻主宰著這十幾隻小性命的生死大權,他完全可以把它們全放了,放歸藍天。他也確實產生過放生的念頭,也有這個膽量。但一想到班長王河,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他不能做對不起王河的事,王河從不為難他,工作中處處照顧他,更沒有歧視過他。所以,他不能辜負王河對他的信任。他也想過,自己的想法是否太狹隘了一些。但他還是為自己的狹隘找到了理由,那就是他即便放了生,這些小性命也是躲過了今天,躲不過明天,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宿舍里沒人,孫廣財打回飯沒吃人也不在。范建國估計他是到酒鋪打酒去了。出廠門往東不遠的路上有一家小酒館,廠里不少人喜歡下了班跑那兒泡酒館,尤其是一些住廠的人,好喝幾口的都是三兩個邀了伴去,輪番做東,唯獨孫廣財人緣太差,只能跑單幫,一個人把酒打回來喝。

范建國將鳥籠子放在屋的角落裡,洗了幾把臉就去了食堂。

食堂賣飯的窗口五個只開了一個,在食堂吃晚飯的人不多,就三十幾號在廠里住的人。這部分人大多家在農村,除了休探親假,或偶爾利用周末回趟家,常年吃住在廠里。與范建國一撥來的老右也只有他一個吃住在廠里。

排隊買飯的只有五六個人,范建國發現排在自己前邊戴眼鏡的年輕人竟是清晨與他在屋頂轟麻雀的何小波。他輕拍了一下對方的後背,含笑打招呼道:「怎麼,你也在廠里吃晚飯?」

何小波扭過臉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又轉過身去。表情依然是麻木的,沒有任何變化。顯然,他不願意與任何人多說一句話。

范建國本想問他是否住在廠里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時他發現廠長李憲平也排在隊伍里。他不知為什麼,這位歲數不算大的廠領導也是常年吃住在廠里,彷彿也是個單身漢。

李憲平打過飯發現了他,沖他招呼道:「小范,待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范建國心裡一陣發毛,廠長為什麼要找他?會不會是為陳愛蘭說的那件事訓他?但從廠長的口氣里又聞不到火藥味,口氣還是蠻親切的,范建國已難得聽到這麼親切的語調,尤其是從領導那裡聽到。范建國覺得端著飯到廠長那裡去不太合適,就三下五除二在食堂將飯菜一掃而光。

吃過飯天已黑了。廠長辦公室里亮著燈,屋門半敞著,范建國上前還是輕輕敲了敲門。只聽裡邊傳出李憲平的聲音:「那門不是開著嘛!」

「坐吧。」李憲平指了指他辦公桌對面的一把椅子。

范建國欠著身子坐下問道:「廠長找我有事?」

李憲平喝了一口他用剩菜的湯沖的高湯,抹了抹嘴說:「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這大文化人聊聊啦?」說著,他眼皮衝上一翻,變了一下口氣又說:「要說找你也算有事。我問你,最近你又發表什麼高論了?跟我也說說。」

李憲平的態度使范建國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便裝傻充楞地摸著自己的後腦勺說,「我能有什麼高論呀!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對除四害,消滅麻雀你又發表什麼高論了?別總自作聰明,總以為就自己高明,群眾對你是有反映的!」說著,李憲平站起身關上了屋門又坐回了原位,口氣和緩了一些說,「怎麼不吭氣啦,沒說屈你吧?」

范建國垂下頭,一聲不吭。他覺得沒有必要分辯,他當然也能察覺到,這位廠長似乎並沒有要整他的意思,即便那口氣中有幾分譏諷,也是善意的,是出於一種關愛。他覺得眼前的這位廠長不像是個笑裡藏刀的人。

「小范呀,小范,我時常為你惋惜啊!你是個高才生,大學裡的高才生,又入了黨,國家的有用之材,本大有可為的,可就是被你那張臭嘴搞糟了。可你還不吸取教訓,還要到處亂放炮!除四害是誰號召的,這你也要懷疑?天底下就你范建國高明!」李憲平的調門不高,但語氣相當激動。

范建國仍沉默不語,他知道,沉默是最佳的選擇。他既不想違心的認錯,更不願激怒對方,他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他努力做出一副很沉痛的樣子,垂頭呆坐在那裡,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絲毫不動。

「老實講,你進廠後幹得不錯,技改也很有成效嘛!這些群眾有目共睹,領導心裡也有數。本來我們研究後是準備表揚一下的,但你這一亂放炮就吹燈了!你為什麼就不接受教訓呢?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嘛……」李憲平的語調又變得激動了許多。他對范建國的惋惜是說的心裡話,從見到這個年輕人那天起,他就喜歡上這個大個子。范建國的檔案材料他反反覆復看過,無論從那個角度講,他都覺得處理過重了。說什麼他也不相信,一個苦水裡長大的孤兒,靠著政府的津貼才讀完大學的人會反黨。

李憲平喜歡,同情范建國還有一重要因素,那就是二人同是孤兒出身。他也是一歲就沒了娘,是父親又當爹又當娘將他拉扯大。他十三歲那年,為八路軍當交通員的父親由於漢奸的出賣被日本鬼子抓去砍了頭。遠近十幾里都知道他的父親,那是個很受鄉親們愛戴的教書先生。父親犧牲的第二年他參加了八路軍,先是幫助伙夫做飯,後給連首長當了交通員。就因為同是沒爹沒娘的孤兒,他格外同情范建國的遭遇。他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該為這個年輕人做些什麼,至少應該減輕他的精神負擔,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他當然也清楚這一切應做得自然,符合他的身份,否則會勢得其反。他清楚,身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著他呢!

看到眼前的范建國被他訓斥得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學生,李憲平也有些後悔,他本想找對方談談心,聊聊身世的。有關除四害的那些言論當然也要談,那隻不過是要勸告對方注意吸取以往的教訓,不要亂放炮。不想一說就激動起來,就掄起了重鎚,他依然是當兵時養成的習氣,越是自己喜愛的部下,就越是批評起來不管不顧。

李憲平很有些悔意,於是倒了一杯水端到范建國跟前,「喝吧,就用我的杯子,我可是什麼病都沒有!」他完全是一種對老朋友的語調。

范建國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雙手顫抖地接過有些燙手的杯子。這多半年來,還從未有過一位領導這樣對待他,完全是用對待自己同志的方式對待他,對此他已完全陌生了,他所熟悉是對待異類的目光,冷冰冰的眼神。他覺得自己的眼圈開始發熱,他強抑制著自己,眼淚還是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借著李憲平接電話的機會,悄悄抹去了臉上的淚水。

李憲平接過電話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沖范建國揮揮手輕聲說:「你先回去吧,咱們改日再聊。」

電話是區工業部部長周彥琪打來的。

對方在電話中劈頭蓋臉地責問他說:「你不是向我打保票說,接收第二批右派學生是全支部討論一致通過的嗎?怎麼這樣快就有人向上反映不同意見?告訴你,人家已反映到章書記那裡去了!接收不接收這些人並不是問題,關鍵是反映你們對這些人管理不嚴!知道嗎?……」

「章書記怎麼說?」

「你先不要急於打聽領導怎麼說!我就問你為什麼向我打埋伏?向上面彙報工作為什麼不實事求是?你那個支部到底研究討論過沒有?你要給我說清楚!」

「是討論過,只不過事先沒說接收這麼多……」

「我不聽你口頭上瞎扯!」周部長不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