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八年春與麻雀較勁的日子 1、小廠來了一批被清除校門的右派大學生

上個世紀「大躍進」那年的春天,中國人跟麻雀較了一回勁,那功夫下的,全國上上下下不分男女老少一轟而上,不到個把月就消滅麻雀十幾億隻;其罪名是它糟蹋糧食,將其與老鼠、蒼蠅、蚊子一起被列入了「四害」;那時人們還不大清楚什麼是生態平衡,更沒有生物鏈的概念,雖然當時也有人為麻雀說了一些好話,但很快就被另一種聲音湮沒了;在一個很平常的早晨,整天唧唧喳喳的麻雀在人們震耳欲聾的敲打和吶喊聲中陷入了滅頂之災。

北京在全市統一大行動之前,先在幾個街道搞了一回剿滅麻雀的預演,黎明前人們便敲鑼打鼓擁上了街,沒鑼敲沒鼓打的則開始掏鳥窩。曙光木材廠的書記鄒曉風住家所在的街道攤上了這次預演,那晚他寫材料本來就睡得晚,結果吵得他只睡了兩個鐘點的好覺,弄得他上午在區委開會時眼皮直打架。

鄒曉風車騎得並不算快,但後背已有些濕了,他早上出門穿得多了一些,沒想剛近中午就變得這麼熱。他一過小橋,離廠門還有百十米遠就聽到了廠里大喇叭里的廣播聲,「大比之年比什麼?比速度,比幹勁,比先進,比拿錢少幹活多,貢獻大,看多少先進比中來……」這是他親自修改過的廣播稿,他覺得自己動手改動之處頗有些文采。在這自我陶醉之中,他的自行車駛進了曙光木材廠的大門。

見廠長李憲平的辦公室仍上著鎖,便知他尚未回來,一想到自己這位搭檔的去向,鄒曉風苦笑著咂了一下嘴。厂部五個股室,外加共青團、工會全集中在一排房裡,各辦公室全是單間,唯一打通的雙間是工會的活動室兼做了會議室。全廠的職工大會則在食堂召開。曙光木材廠是個區屬廠,職工人數總共不到三百五十人。

他進門還沒坐穩,供銷股長張權斗就一陣風似的跟進門張羅,鄒書記,您快洗把臉吧。我去給您提壺開水。說罷又一陣風似地從隔壁自己的辦公室提過一暖瓶熱水,動手將半瓶水倒進了臉盆,動作熟練得像是自己要洗臉。趁鄒曉風洗臉的時候,張權斗又找到他的飯盒說了聲,今天中午食堂吃餃子,待會兒我給您帶回來。說罷他拿上飯盒便出了門。

鄒曉風見他這麼殷勤料定有事。他也是真的有些累,懶得動了。頭天沒睡好,上午開了半天會,又騎車跑了十幾里的路,真的不想動了。他雖才三十幾歲正在旺年,但戰爭時期他腰部負過傷,落下了怕累的毛病,累過了勁腰就疼。

沒睡好是因剿滅麻雀的預演,不到凌晨三點就有人往街上擁,大呼小叫的人聲沸騰。一到四點,更是鞭炮轟響,鑼鼓齊鳴,萬人搖旗吶喊。折騰到大天亮他想睡了,也該起床了。上午會的內容也是部署除滅麻雀,4月19日全市統一大行動。自麻雀於一年前被列入「四害」以來,這是第一次要動真格的。

張權斗很快將餃子端了回來。鄒曉風將準備好的飯票硬塞給了他。豬肉韭菜的餃子味道不錯,被他一口一個扔進嘴裡。吃飯快是他在部隊養成的習慣。餃子快吃光的時候他才發現張權斗沒走,他笑笑說,有事就說。

張權斗告訴他,上午金玲她媽又來廠里鬧了,找書記和廠長全不在就跟工會主席老潘玩開了命,將工會辦公室的玻璃打碎了兩塊,最後是他說了一車的好話才把老太太勸走。但走時老太太放下了話,沒找到書記她還來。張權斗紅漲著臉說,這事給領導添了那麼多的麻煩,我也落了一個里外不是人。

金玲她媽的潑勁鄒曉風著實領教過,就因為她不同意女兒的婚事曾來廠里大鬧過多少回。金玲家裡是回民,可她偏偏與一個車間的王河好上了,王河家是漢民,結果金玲她媽死活不同意。最初王河怕金玲家裡不同意,就托出了張權斗,因為他媳婦是金玲她媽的外甥女,結果這事也讓張權斗落了埋怨。金老太太生了七個女兒,金玲是老七,被她媽看成眼珠子。本來讓金玲她媽一鬧,廠里已採取了措施,將女方的工作調開了銼鋸房想減少雙方接觸的機會,不想人家轉入了地下,關係反而更親密了。

這事讓鄒曉風也感到為難。王河在他印象里絕對是個好青年,連續三年的先進生產者,當上制材車間的班長後更是處處起帶頭作用。金玲的表現也不錯,要說兩個人是天生的一對。非要讓他這當領導的將人家一對好姻緣拆散了,確實讓他為難。

鄒曉風揮揮手說,這事誰也不怨。你先回去吧,回頭再做做老人的工作,領導不便說的話,你說就方便多了。你跟你愛人不就是回漢結合嗎?不是生活得挺好!張權斗走後,他剛想眯一會兒,就見廠長李憲平推門闖了進來。

「喲……吃餃子!」李憲平伸手抓起一個扔進嘴裡,吃下讚歎道,「味道不錯!看來你這一抓伙食,還真上去了!」說罷又抓起一個扔進嘴裡。

鄒曉風聽了笑道:「那是人家小吳本來幹得就不錯,你別給我戴高帽,灌米湯。說說吧,沒人敢要的『寶貝』你今天又給我搜羅回來多少?」說罷又故意改口,變了一種腔調說,「對了,是人才?說說吧,多少?」

李憲平也不管對方吃沒吃飽,已將那幾個餃子一掃而光。他聽鄒曉風主動說到正題,就勢將夾在掖下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含笑說道:「老鄒,我知道你是在挖苦我。可我還是要說,確實是一批人才,是寶貝!這些人的檔案我全帶來了,全是一水兒的大學生,不少是大四的,再有一年就畢業了……」他的口氣中帶著幾許惋惜和興奮。

「可他們全是右派!」鄒曉風打斷了他的話,激動地拍了拍那個公文包。

「要不是這些人犯了錯誤能讓咱們撿這麼大的便宜?去年咱們哭著喊著要大學畢業生,就是要不來一個。還不是嫌咱廠子小、破,又在郊區這麼遠!這下可好了,他不來也得來,不來……」李憲平本想說「不來不是沒人要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再給對方送個話把。

「別人不敢要的破爛你當寶貝往回搶!這周局長也真是的,幫著咱們攬破爛。」鄒曉風說的是區工業局長周彥琪,曙光廠前後兩批接收的右派學生都是他從中搭的橋。但頭一批接收的人不多,而這次要接收卻足有一個加強排。

李憲平抄起鄒曉風剛沏好的茶喝了一氣說:「你別埋怨人家周局長,這些人都是我聽到主動要的。將來咱們廠的發展,技術改造靠什麼?還是要靠有文化,有技術的人才行。再說了,材料我全一一看過了,大部分是說了一兩句錯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說到這,他看了看窗外又說,「這反右派咱們又不是不清楚,當初要是多給咱們廠幾個名額,那咱廠也要多幾個倒霉的,這不是還有一個攤上了嘛!」他指的是本廠的原會計股長達進士。

鄒曉風指著李憲平的腦門說:「你這張破嘴小心著點兒,別逮什麼都敢瞎咧咧!」說罷又以和解地口氣問道,「說說吧,你這回到底撿回了多少寶貝?」

「三十七個。」

「好傢夥,正好一個加強排的人馬!加上你上回撿回那些多少了?四十九個!咱廠的職工才多少呀?還不到三百五十人。這到好,右派分子佔了幾乎六分之一!」鄒曉風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個數目還是大吃一驚。

李憲平嘻皮笑臉地遞過一支煙說:「這回我可沒自己做主,這不,檔案全在這,你再把一次關。我是看完了覺得全有用,就是當壯勞力使也比咱要的那幾個家屬工能幹。全是二十郎當歲不知道累的時候,你說是不是撿個便宜?」

鄒曉風剛要說他耍滑頭,卻見青年女工陳愛蘭推門一探頭,便招手將她叫了進來吩咐道:「小陳,你待會兒廣播一個通知,晚上下班後在食堂召開全體職工大會。」說完又轉臉對李憲平解釋說,「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通氣呢,上午區里開會剛部置下來的,這個星期六全市大行動,消滅麻雀。到時候成果要向上報的,咱們廠可不能拖了後腿。」

李憲平聽了磨拳擦掌說:「沒問題。到時候給你露一手,我那桿獵槍可有時候沒開齋了。到時也讓你老鄒過過槍癮!」

陳愛蘭眨了眨眼大著膽子說:「我聽人家說麻雀吃糧食,可它也吃害蟲……」

「喝!這麼大的學問?你這是聽誰說的?」鄒曉風驚奇地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陳愛蘭望望兩位領導,欲言又止。

李憲平和顏悅色地說:「陳大廣播,說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聽范建國說的,我覺得有點兒道理。」

鄒曉風白了李憲平一眼,又向陳愛蘭問道:「他怎麼對你說的?都誰聽見了?」

陳愛蘭說:「范建國喜歡看報,他每次去我那裡換鋸條都要抽空看看報紙。那天報上有一篇介紹『四害』的文章,說麻雀雖然也吃害蟲,但只佔它一年食量的百分之九,它主要是糟蹋糧食。范建國看了說,可不能小看麻雀吃掉的那百分之九,不然的話就會造成蟲害泛濫……」

不等她說完,鄒曉風沒好氣地說:「甭聽他一個右派分子放屁!回頭你見了他讓他來找我一趟。」說完又改口說,「算啦,還是我找他吧。」

陳愛蘭吐了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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