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 尾聲

之後,警察在羅公館的花園裡發現了三具女屍,其中一具年約十三歲上下,另兩位死者的年紀在十歲左右,她們的姓名分別是羅莎莎、羅佳佳以及羅拉拉。她們原本都是不同孤兒院的孤兒,大約五年前開始,她們才陸續搬進羅家,併入了羅家的戶籍。

而兇手——現年二十三歲的羅洛尚未被緝捕歸案。

羅公館的僕人從前年開始就被遣散了大部分,而那個時間大致是第一位死者羅莎莎被害的時間。當羅蕾蕾來到羅公館時,整幢大宅的僕人已減少到五人以下,而這些人都是服侍羅家超過二十年以上的老僕人,都絕對的忠誠。

不久後,警方在黃埔江畔發現了一具屍體,一具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的男屍。不過根據羅家老僕的指認,屍體穿的衣服正是羅洛消失那天所穿的,而身上的值錢物品皆不翼而飛。

這樣看來,羅洛很有可能是在逃亡的過程中,被人謀財害命。

沒人想到,震驚法租界,甚至整個上海灘的「羅宅兇案」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真是莫大的諷刺。

這些事陳林楓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他將身體埋進厚實、柔軟的椅背里。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急忙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這是他那天奇蹟般蘇醒過來,準備離開羅宅時,無意中在門口的信箱里發現的。應該是老包臨走時所留下的,上面記述著羅洛的童年。

許多天過去了,他一直忍住沒有看,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因此而回憶起那個人。一想到羅洛悲慘的下場,他的心就會陷入到無比的痛苦中。

不過,他最終還是將筆記本取了出來。他想進一步了解羅洛,了解羅洛究竟有著怎樣的童年。

以下,是他根據筆記上的內容,查閱弗洛伊德的著作後所做的分析:

杜莉莎是一個精神狀況不穩定的女性,至於這是她先天使然,還是嫁進這幢陰森的大宅後才變成如此則不得而知。羅老爺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業,對他的妻小則很少關心。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杜莉莎開始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

她對美麗的執著已經到了近乎病態的地步,而她的自戀也間接影響到與她相關的一切。她認為她應該有個能夠延續她美麗的女兒,而不是兒子,於是她將年幼的羅洛裝扮成女孩,並用自己的小名「莉莉」為他取名。

她讓他彈琴、唱歌,不讓他走出門戶一步,把他當做一個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樣愛護。在小羅洛懵懂的認知中,根本不明白什麼性別之分,他只知道母親極為疼愛自己,卻不了解母親只是透過他裝扮成女孩的外表,在愛她自己。

但那卻是小羅洛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儘管那只是假象。

然而,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羅老爺一向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兒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發現時,羅洛已然十歲,長久以來他像個女孩般生活著,羅老爺這才驚覺。之後,理所當然的,他與妻子發生劇烈的爭吵,甚至動手毆打,而後來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杜莉莎因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上吊自殺了,而小羅洛是唯一的目擊者。

失去了母親,小羅洛很快便被糾正到一個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剛開始他無法習慣,但羅老爺嚴厲、強硬的矯正態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里就回歸到一個男孩應該有的樣子。

那半年裡,哭叫聲、毆打聲與咒罵聲沒有一天停止過。終於,最後小羅洛不再有那些女孩的習氣,而完全像變了個人,變成了男孩。他的父親當然極為高興,感謝上蒼幫他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兒子,卻不知道,羅洛的殺戮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這樣看來,第一個被羅洛殺死的並不是莎莎,而是他內心深處的『莉莉』。」他放下筆記本,輕聲嘆息著。

思忖良久,他再次拿起筆記,對下面的內容繼續分析著。

經歷過那短短的半年後,也許是母親家族中的遺傳病所致,羅洛失去了所有關於他十歲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他曾經是個女孩,也不再記得他母親死時的那天午後,更不記得那暗無天日、噩夢般的半年……

但是,他真的就此將「莉莉」殺死了嗎?

那半年時光消去了他身為「莉莉」的記憶,但卻沒有完全消去他腦海深處,那些與他母親度過的美好時光。他記得母親對他的疼愛,於是他強烈的產生了一種也想去照顧他人的心態,就像他母親當初對他所做的一樣。

他無法忘懷身為「莉莉」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儘管他已認知到性別之分,不再記得他就是「莉莉」。但「莉莉」與「記憶中的美好」這兩者已在他的認知中密不可分,所以他不斷找尋與「莉莉」——其實是與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對她們做當初母親同樣對他做的事——照顧與自己相像的孩子而達到某種自我滿足。只是這次,被照顧的那一方根本毫不知情。

如果說「莉莉」是羅洛的母親一手造成的,那麼後來的那個冷酷、完美主義、暴君般的羅洛就是他的父親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為二,一半屬於母親,而另一半則屬於父親,但這兩者加起來卻沒有讓他的人生變得完滿,反而更加支離破碎。

他緩緩合上了筆記……

幾天之後,陳林楓從繁華的大上海搬到了鄉下。他改了行,不再為人看病,而是教鄉下的孩童彈奏鋼琴。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是為了懷念那個人吧!

這天,當他經過一家舊書行時,一本童話繪本吸引住他的目光,於是他將它拿起來翻了一下。

那本書的名字叫《斑衣吹笛人》,他隨手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著一輪明月,還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壓壓的山頭,一列長長的孩童隊伍往山的方向前進,前頭則是一個身穿綵衣,吹著笛子的男人——在漆黑的背景中,他彷彿閃爍著光輝,而在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他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文字: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話,但他此時看到這段故事,卻格外的有所感觸。

羅洛就像那個身披綵衣的吹笛者,他吹奏著美妙的笛聲,將那些小女孩一個個帶走,從此她們便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而綵衣的吹笛人不但帶走了孩子們,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全都消失在那個黑壓壓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處,沒有人知道。

當然,現實不像童話故事那樣浪漫,也不像童話故事那樣不負責任,羅洛帶走的那些女孩,她們的屍體都在羅公館的花園中被找到。而蕾蕾是那個差點進入山洞的小孩,那麼吹笛者——羅洛本人去了哪裡呢?他去了哪個屬於他的山洞呢?

他真的死了嗎?

沒有人知道。

陳林楓將書放回原處,然後轉身離開。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走在鄉間的路上,微笑著與擦身而過的人們打招呼,他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藹可親。淳樸的鄉下人也對這位來自大都市的陳先生格外地尊敬,微笑之餘,還會彎腰行禮。

回到家中,他將大衣脫下,掛在衣架上,然後走到角落處,用力推開那隻碩大的柜子,露出後面牆壁上的小門——那是一間密室。他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黑漆漆的小房間,完全仿照羅公館閣樓的布局,只是原本掛著莉莉畫像的地方,此刻掛著一面四周鑲有華麗銅框的鏡子。鏡子的下面,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木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黑黝黝的光澤。

他蹲在木盒前,嘴角詭異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一隻袋子,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那是一些梔子花瓣,他將這些花瓣撕碎,拋撒在木盒的周圍,濃郁的花香立刻溢滿了室內。他盡情地呼吸著,表情神聖。

然後他將覆蓋著花瓣的木盒打開,同時大口地喘息起來。

他顫抖著從木盒中取出了一條紫紅色的髮帶,那是他曾經送給拉拉的禮物。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渾身也像電擊一樣顫抖著,他把那條紫紅色的髮帶放在鼻子前使勁地呼吸起來,同時他的口水也流出來了。接著,他把那條髮帶放進了嘴裡,用力咀嚼著,嘴角溢滿了白色的泡沫……他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手抱住頭,低聲抽泣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他擦乾眼淚,將沾滿口水的髮帶重新放回木盒,站起身取出懷錶看了一下,傍晚6點30分,應該是孩子們來學琴了。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

此時他的頭髮有些散亂,臉上沾滿了淚痕,他不想讓那些可愛的孩子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於是他將目光投向了掛在牆壁上的鏡子——鏡中人有著一頭烏黑的短髮,臉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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