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控訴的手指

在那個沉鬱落寞的日子,從博物館出來之後,我究竟又幹了些什麼,已記不得了。我想我肯定一個人在外面遊盪了很久,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因為我竟然花了兩個鐘頭才走回診所。我匆匆地走過街道和廣場,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甚至有股衝動,想要尋求體力的宣洩。精神上的壓力逐漸累積,而負面的興奮感會轉化成肌肉能量,從而安全地釋放出去。這種肌肉裝置相當於精神的安全閥:當肉體的引擎在賓士了一段時間之後,精神的壓力便會隨著肉體的疲乏而逐漸減輕。

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我一直沉浸在對逝去之愛的沉痛哀悼中,在喧囂的人群里穿梭了好久,我的心情漸漸地平復了。畢竟,這一切對我來說並不算是損失。露絲對我的意義仍然沒有改變。要是我一味沉浸在這種無法彌補的遺憾中而抑鬱難平,對她來說也是極不公平的,因為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一路上,我不斷地開導著自己,等回到了菲特巷,我沮喪的心情已經好了大半,我下定決心讓一切儘快恢複正常。

大約晚上8點左右,我一個人坐在問診室,一次又一次企圖說服自己是該認命的時候了,阿多弗送來了一個挂號包裹。上頭的字跡我很熟悉,我的心幾乎就要狂奔起來了,手也抖得幾乎無法簽寫收據。阿多弗離開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包裹。裡面有一封信,我把信抽出來時,有一隻小盒子掉到了桌子上。

信很簡短。我有些激動,如同一名罪犯念著緩刑令那般,急切而又反覆地讀著:

親愛的保羅:

下午匆匆一別,想必令你極不開心,還請原諒。現在我很平靜,也理智多了,所以就寫了這封信向你問好,希望你不要為了毫無希望的事而痛苦難過。這件事是全然不可能的,如果你真的關心我,希望你從此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不然,面對你的慷慨相助,我會因為無以回報而內疚。同時,也希望你暫時不要來找我。我將十分想念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的父親也是,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歡你。除非你能接受我們的關係僅止於友誼,否則,我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另外,我有一件小小的禮物送給你,如果我們就此在茫茫人海中各奔東西,那就以此做個紀念吧!這是我向你提過的我伯父送我的那枚戒指,我想把它送給你,也許你能夠戴上它。無論如何,請永遠保存著它,以紀念我們的友誼。戒指上的圖像是歐西里斯之眼,對這神秘的圖像,我一向有種近乎迷信的情感。我那可憐的伯父也一樣,他甚至在胸膛上按照它的樣子文了一個深紅色的刺青。它象徵著偉大的死亡審判之神正在俯看著人世,以確保正義和真理得以昭顯。現在,我將你託付給神聖的歐西里斯,在我無法陪伴在你身邊的時候,希望它能保佑你永遠健康幸福,願它的慧眼永遠眷顧著你。

您的摯友

露絲

這封信讓人看起來很舒服,儘管起不了什麼安慰作用,但它就像寫它的人一樣,恬靜自然,隱隱流露著深厚的情感。盒子里的戒指雖然也只是複製品,卻散發著古董濃濃的奇趣味道,更重要的是,它包含了贈與者的款款心意。這枚用金銀打造、鑲嵌著黃銅的戒指看起來是如此優雅細緻,就算拿印度的鑽石和我交換,我都不會願意。我把它戴在手上,那顆塗著藍色瓷釉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我,我頓時感到那古老世界的神秘氣息似乎也悄悄滲入了心底。

奇怪的是,這晚沒有一個病人上門,不管對病人還是對我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利用這段時間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以下是這封信結尾的部分:

親愛的,我想說的都已說完。我已了無遺憾,我聽你的,今後也絕口不提此事——我的嘴正緊緊閉著呢——直到情況有所轉變。哪怕在遙遠的未來,我們已經變得白髮蒼蒼,只能拄著拐杖,互相攙扶著、依偎著,喃喃叨念著要是當初偉大的歐西里斯介入我們之間,事情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即便如此,我依然會覺得快樂——因為你的友誼。露絲,對我來說,你的愛比任何人的愛都重要。我希望在挨了重拳之後依然能微笑著站起來——請原諒我用了這個比喻。我誠摯而鄭重地向你承諾,我將尊重你的想法,不再提及這件事,也絕不再令你煩憂。

我寫好地址,貼了郵票,勉強地帶著笑容——我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出門把信投進了郵筒,一路上都在告訴自己這場美麗的邂逅就此結束。

可是不管我如何自我安慰,接下來的幾天我仍舊過得悲慘無比。對某些人來說,這也許可以寫成一段乏味的失戀故事;但對我來說,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要知道,當一個天性嚴謹的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幾乎可以說是萬中挑一了,而他也為此付出了全部的愛和傾慕,可沒想到這原本美好的一切轉瞬就化為了泡影,這對他是多麼大的打擊啊!這是我的切身之痛,我任由這種情緒折磨著我,纏繞著我。一有空閑我便跑到街上瞎逛,企圖將思緒放空,但每次都是徒然。一股強大的不安籠罩著我。後來,我接到迪克·巴納的來信,信中說他已經到達馬得拉,正在回家的路上。這時,我才算鬆了口氣。對於未來我還沒有打算,只是希望能夠隨意自由地生活,並且擺脫眼前這種乏味的例行看診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獨自吃著晚餐,實在沒什麼胃口,一股孤獨感又席捲而來。原先那種只想一個人靜靜咀嚼憂傷的渴望驟然消失,想找個人做伴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當然,我最想念的那個人暫時還見不到,我不能辜負她的期望。不過幸好我還有住在聖殿的兩位朋友,已經一個多星期我都沒見到他們了。事實上,從我生命中最傷心的那一天早上開始直到現在,我們一直不曾碰面。他們對我的消失,一定也會覺得奇怪。於是我匆匆離開餐桌,往手提袋裡塞了包煙,便動身前往他們的辦公室。

我在黑暗中到達了那裡,剛好遇到桑戴克抓著躺椅、檯燈和一本書走了出來。

「真是沒想到啊,拜克里,居然是你!」他有些驚異,「我們一直在猜疑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確實,我很久沒來拜訪你們了。」我說的也是實情。

「菲特巷好像不太適合你,孩子。你蒼白消瘦了許多。」他借著門口的燈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那兒的工作馬上就要結束了,巴納再過十天左右就會回來。他的船停靠在馬得拉補充燃料,順便載些貨,然後就會回來了。你拿著這些東西準備去哪兒?」

「我想到步道那頭的柵欄旁邊坐一會兒,外邊比較涼快。你等一下,里維斯也許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我再進去替他拿把椅子。」說著,他跑上樓,又抱著一把椅子下來了。我們帶著那些東西來到了步道邊的清靜角落。我們把檯燈掛在欄杆上,擺好椅子,坐了下來。他問我:

「這麼說你的診所工作就要結束了,有別的什麼事要忙嗎?」

「沒有,你呢?」

「我也沒什麼事。我的調查工作現在也還沒什麼進展。不過,我發現了不少證據,似乎全指向一個方向。但是在結果尚未確定之前,我不想妄下結論。我在等待某項新證據,好證明我對這個案子的分析。」

「你指的都是什麼證據?」

「你真的不知道?這不可能,你知道的絕不亞於我,並且你已經掌握了基本證據。不過很顯然,你沒有把它們串聯起來,進一步挖掘其中的內容,否則你一定會明白這些證據的重要性。」桑戴克說。

「什麼重要性,能告訴我嗎?」

「現在還不行。我有個規矩,處理案件的時候絕不把我的推論講與任何人,以免有人泄露秘密,里維斯也包括在內。別說我不信任你,要知道,我必須對客戶負責。只有讓對方摸不著頭緒,我們才有制勝的可能。」

「我想我能了解。我原本就不該問的。」

「你其實不需要問,你應該試著將所有事證整理歸納,自己進行推論。」桑戴克微笑著說。

談話過程中,我注意到桑戴克不時以一種探詢似的眼神打量著我。在沉默的間隙,他突然問道:

「有什麼不對勁嗎,拜克里?你在為你朋友的事心煩,是吧?」

「可能吧,但也不全是。當然了,我很擔心他們的期待會落空。」

「也許情況也並非你想像的那樣,不過我看得出來,你似乎有心事。你不像以往那樣爽朗了。」他停頓了片刻,接著又說,「我不想打聽你的私事,但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說出來。畢竟我們是老朋友,而且你又是我的學生。」

基於本能,開始的時候我含含糊糊地否認了幾句,然後就愣在那兒了。我為什麼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呢?他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儘管在專業領域裡有些神秘兮兮,但待人絕不乏溫情與同情心。而此刻,我也正迫切需要這樣的朋友。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也不是我該拿來與你談論、讓你操心的事。」說話的時候,我略微顯得有些羞澀。

「既然它讓你如此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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