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6日,星期五 第七章

弗洛特曼和西本李斯特兩個人用很小的聲音交談著,但顯然為一件什麼事情討論得十分激烈,以至於博登施泰因和皮婭走到了面前,他們才發現身邊有人。兩個人當然都已經聽說了保利的死訊,昨天,埃絲特·施密特剛給他們打過電話,弗洛特曼還專門去了她家。弗洛特曼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留著精心修剪的短鬍子,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有些灰白的頭髮搭在額頭前。

「我們從中學時代就要好,」弗洛特曼吸了一口煙,「實在是想不到……」

斯特凡·西本李斯特,羅默傢具店的老闆,身材微胖,腦袋前面有些禿,眼睛水汪汪的。他也戴著一副眼鏡,左側鬢角上有一塊十分顯眼的紅色印記,這在當年的路基佔領者當中已經看不到了。四個人互相介紹了一番,在和弗洛特曼握手時,皮婭感到他的手汗津津的,她沒說什麼,裝作不經意地把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保利、弗洛特曼和西本李斯特相識於中學時期,他們一起反抗傳統家庭的束縛,走上極左思潮的道路。他們聲援核電反對者,支持德國紅軍團,七十年代末,綠黨成立,他們更是找到了自己意識形態的歸宿。一九七九年五月,他們佔領了規劃中八號聯邦公路的路基,這件事在當時轟動一時。後來,保利在左傾道路上越走越遠,而他的夥伴們卻漸漸覺得,應該適當地考慮大眾的社會規範。此後,沃爾夫岡·弗洛特曼繼承了父母留下的書店,而斯特凡·西本李斯特娶了羅默家的女兒巴貝爾,羅默家開的傢具店在本地名聲在外,十年前,西本李斯特成為這家店的老闆。說起來,弗洛特曼和西本李斯特在本地都是有名望的人,在建立凱爾克海姆獨立名單組織時,兩人都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幾年前,西本李斯特接替保利成為凱爾克海姆獨立名單組織的主席,而保利則因為其過於激進的行事方式落選。「我不想說保利的壞話,」弗洛特曼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他雖然有些急躁和固執,但是,他是個寬宏大量、心胸廣闊的人。儘管我們時有爭執,但仍然是朋友。他就是一個不記仇的人,我會想念他的。」

他越說越難過,但仍朝皮婭擠出了一個笑容,隨後嘆了口氣。

「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還在爭吵,我再也沒機會與他和解了。」

「為什麼會爭吵呢?」博登施泰因問。

「烏里總是喜歡攻擊別人,他的這種行為對我們最近的工作有害無益,」弗洛特曼把手中的煙頭摁熄在煙灰鈕里,「很多凱爾克海姆的居民都不贊成繼續修建八號聯邦公路,我們的陣營很龐大——除了凱爾克海姆獨立名單組織的成員,還有很多其他人。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光有熱情和投入是不夠的,我們仍然需要保持客觀和理智。烏里卻並不這麼想。星期一的議會會議,我本來打算阻止他,但是沒能成功,反倒遭來他一頓罵。不過,我並不怨恨他,我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星期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博登施泰因追問道。

「還是那件事,關於八號聯邦公路,」弗洛特曼回答說,「會上宣讀了行政專區主席的一份文件,文件里提到,國土規劃程序已經結束,環保組織遞交的兩千份抗議書無效。基督教民主聯盟當然對這個文件讚譽有加,但是烏里不幹了。他當場提出,他手頭上有證據,能夠證明博克諮詢公司給出的評估結果中數據有誤。他說的沒錯,這件事我們也知道,這絕不是憑空臆造的。我們已經和BUNTE的主席還有科尼希施泰因ALK的主席都談過了,大家一致認為,我們可以根據這些數據,要求他們重新進行評估。但是保利不同意,他說,我們想得太單純了,這其中的利益關係甚至牽扯到了柏林,這件事背後的黑手,是聯邦州政府、行政專區主席會甚至國家交通部。」

皮婭低頭做著筆記。

「烏里是有備而去。除了指出博克諮詢公司的錯誤,他還抖出了施瓦茨和康拉迪買地的事情。他把兩個人在公路規劃路線上買的地的地段號碼都指出來了,當場把施瓦茨和康拉迪氣得七竅生煙。」

「施瓦茨在里德爾巴赫山谷有一塊草地,」西本李斯特在旁邊補充說,「康拉迪的在施奈德海因附近。還有市議會議長尼克爾,他也有一塊地,也在八號聯邦公路的規劃線路上。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地都是在線路公布前不久買的。」

「為什麼耐人尋味呢?」皮婭有些不明白。

「因為他們利用了自己知道的內部消息,」西本李斯特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當時他們買的時候,是以農田或者牧場的名義買的,便宜得很,兩歐元每平方米。一旦公路開工,他們從政府那裡拿到的補償至少是十歐元每平方米。所以,線路公布以後,這些土地的賣家都憤憤不平,甚至揚言要去上訴。」

「原來如此!」博登施泰因也恍然大悟,他清了清嗓子,「但是保利憑什麼證明政府部門收受了賄賂呢?」

「據說是博克諮詢公司和這些部門的一些信件往來的複印件。不過,我也沒有親眼見到過。」西本李斯特說。

「這件事和博克諮詢公司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只不過負責評估,能分到什麼好處嗎?」皮婭不解地問。

「博克諮詢公司只是博克股份公司旗下的一個公司,」西本李斯特回答說,「這個股份公司還有很多其他的子公司,這些公司涉及的領域包括公路建設、地面和地下建築、道路標識以及公路防護欄安裝等等。最近這些年,凱爾克海姆和科尼希施泰因所有的項目都由這個公司承包,因為不管是哪一個項目,這個公司都能給出最便宜的價格,最終在公開招標時中標。」

「嗯,的確有點意思!」博登施泰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要是我們有證據證明,那就什麼都好說了,」西本李斯特說,「但是現在估計很難了。烏里打草驚蛇,想必所有相關的人都警覺起來,興許這會兒都忙著銷毀證據呢。」

「保利懷疑的是誰呢?」博登施泰因又問。

「首當其衝的是扎哈里亞斯,其次是美因陶努斯區工程建設部部長格奧爾格·沙費爾,還有博克諮詢公司的經理卡斯滕·博克。」

「周二晚上您為什麼又去找保利?」博登施泰因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這一次,西本李斯特猶豫了。

「我想找他單獨談談。」對於這個問題,他顯然不像之前的那些問題那樣樂意回答。

「談什麼呢?」博登施泰因並不理會他情緒的變化。

「這個,就是談談星期一晚上的事情。」西本李斯特遮遮掩掩地說。

「但是,有證人親耳聽到,您指責保利想利用一陳年舊事威脅您。請跟我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博登施泰因見西本李斯特不肯說實話,直截了當地說。西本李斯特立刻臉色大變。

「噢!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西本李斯特竭力表現出一副鎮定的樣子,可是,放在裝著蘋果酒酒杯上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指關節都變成了白色。「保利其實並沒有威脅我,只是我當時太生氣了,口不擇言而已。」

「有多生氣呢?」許久不說話的皮婭突然開口。

「您這麼問是什麼意思?」西本李斯特惱火地瞪了皮婭一眼。

「您是否太生氣了,於是把保利給殺了呢?」皮婭大膽而不客氣地假沒。

「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西本李斯特一副錯愕的表情,「我從來都是反對武力衝突的,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皮婭注意到,西本李斯特的手在發抖。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許不是,」皮婭看著西本李斯特,笑了笑,「可是,對於那些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來說,暴力是唯一的解決方法。比如說,如果一件塵封多年的罪惡被揭發,威脅到一個人現在的生活……」

西本李斯特臉上的汗珠不停地從微胖的臉頰上流淌下來。

「請告訴我們您周二晚上和保利的談話內容。」博登施泰因嚴肅地要求道。西本李斯特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似乎在後悔之前自己說得太多。

「保利對您說了什麼?您為什麼那麼生氣?」見到西本李斯特不說話,博登施泰因厲聲追問道。

「那真的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西本李斯特明顯不太自在了,「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舊事重提。當年,我當選了凱爾克海姆獨立名單組織的主席時,他就開始對我耿耿於懷,他一口咬定我肯定耍了什麼陰謀詭計。烏里就是這樣,總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受害者、殉道者和犧牲者的形象,總是活在否定、懷疑他人的臆想里。其實,他落選只能怪他自己。」

「但如果是您,事情就沒那麼好辦了!」皮婭又在旁邊插話道,「您是地方名流,是凱爾克海姆工商聯合會的會長,又是著名傢具店的老闆。要是出點什麼對您不利的流言——即使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也會大大有損您的聲望,您說是吧?」

西本李斯特明顯激動起來,眼睛睜得老大。

「我沒對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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