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青鳥——晶子 第五章

上午十一點二十分廣告插播後,終於輪到晶子上節目了。在此之前,已有三個男女各自說出自己要尋找的家人,不知是否因每個人的發表時間充分之故,當他們還在螢光幕上時,已接到他們要尋找的人的消息,三人皆平安無事。軍平站在播音室的角落,驚訝於失蹤人口的眾多和電視傳播的魔力。

晶子排定的時間在節目結束前僅剩的三分鐘。主持人以急促的語調介紹晶子,並簡單說明晶子的丈夫與妹妹失蹤之事,以及晶子擔任女侍獨立養活自己的辛勞情況。事前晶子未對製作人提及夏木以及妹妹可能已死亡之事,所以主持人的說明中省略了這一段。這個節目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晶子身上發生之事,而顯然晶子目的也只是想探知丈夫是否還活著。

畫面前有人站著擋住視線,所以軍平看著旁邊的終端機電視上的顯像。這種在播音室裹看電視的感覺很奇特,異於平常看電視的感受。螢幕上映出三張晶子丈夫的照片,簡單敘述他的特徵之後,突然晶子的特寫鏡頭充滿整個畫面。晶子身著羅紗質地的和服,梳著與衣服配稱的樸素髮型。

鏡頭裡的晶子魚尾紋特別醒目,給人逃夫留下的妻子生活勞苦的印象。此刻,軍平有種眼見美麗之物暴露於風吹雨打中的痛心感受。路旁的花是在無人注視之下才能悄悄綻放美麗的光芒!但是,這一瞬間,晶子卻是全日本幾百萬人視線集中的焦點。

晶子面色緊張地回答主持人的問題:「我先生目前可能一人獨居,」似乎欲傾訴什麼,卻只以堅定的口吻:「什麼都不用擔心,只希望你能回家來,不想回來只聯絡也可以……貸款我一直繼續支付,所以家裡還是跟從前一樣。一點也不恨你,請跟我聯絡吧!」她說話期間,畫面下方持續映現電視台的聯絡電話號碼。

節目結束於輕柔的背景音樂中,晶子與軍平待在休息室等侯。一小時之後,仍無人打電話來。一般都是失蹤者周圍的人打電話來告知當事人現況的情形比較多,但此刻卻連這種電話都沒有。

正當晶子似乎已死心了一般望著軍平,而軍平也猜測死者大概是品子丈夫的時候,製作人飛奔進來:「有個自稱是你先生的人打電話來,電話馬上轉給你。」急速通知之後,就拿起房間角落裡的話筒遞給晶子。一瞬間的猶豫之後,晶子抓緊話筒。

「我是晶子……一郎……真的是你,到底你現在在哪裡?……找你找得好苦啊……嗯……無論如何,明天一定要去你那裡見一面。不,不是,我只是想與你談談而已。彼此要面對面討論的事太多了吧!……知道了。好……好……」

最後拿出紙筆,詳細寫下問出的住址,懇求似地說完:「請務必在家等我」之後,就掛上話筒。回頭以仍然殘留興奮情緒的聲調告訴大家,的確是她先生的聲音沒錯,他仍留在新瀉租了間小公寓,獨力生活。並與她約定見面會談。

「那麼,你妹妹目前情況?是否也將命妹的照片放映出來比較好呢?」

晶子似乎有意逃避這個身材高大,面貌敦厚的製作人的問題一般,道謝並拿出贈禮之後,就望向軍平。嘆口氣後閉上雙目,再度張開的眼睛裡充滿心安的神色。

「可以打開?」

製作人拆開晶子的謝禮,取出領帶後,纏繞在他的手腕上似乎用以確認品質。軍平因他的動作觸發了靈感,想起某件細微之事,但他並未當場提出。

「太好了!」

十分鐘之後,兩人走齣電視台,軍平馬上說道。話中意味著織原一郎仍活著,而白根的死者是夏木之事。

「我想通了為何夏木的屍體上,手錶的位置異於他平日的習慣。據警方說兩個屍體的手腕是以領帶繫結一起的。因為左撇子的夏木必須以刀子結束兩人的生命,所以必須在綁好領帶之後,使用較有力的左手用刀吧!要以領帶綁緊兩人手腕時,手錶必然成為累贅之物了吧!所以,才將之移往左手的。」

剛才製作人將領帶卷繞手腕的動作引發了軍平的靈感。

「是呀!一定是這樣的嘛!我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了。軍平,我和丈夫見面之後,就向警方說明死者的真正身分。不僅要到警局去,也該到區公所辦理離婚登記了——」

「離婚?笨蛋。不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先生的?」

夏天少有的強風下,晶子撥著被風吹亂的頭髮,一面搖頭。

「剛才上電視的三分鐘里決定了。如果我先生還活著的話,再見他一面就要分手……」

「可是……」

晶子再次搖頭,視線閃避彷彿為迴避軍平下面要說的話一般,開始走下地下鐵的樓梯。在上野火車站,晶子買了夜車的車票。如果現在立即上車的話,應該晚上即可到達新瀉,但晶子說她討厭晚上去。軍平也能體會她的心情,此去必得與她丈夫討論妹妹和夏木死亡之事,還有兩人的離婚。而她想選擇白天茼量這些難為外人道的事情。

「我想不回家裡,直接去新瀉。你可以陪我到晚上?」

軍平答應了,但距離開車時間還有十小時左右。兩人決定到茶館去,但火車站前的通衢大道,大概是午休時間,到處客滿了。進去又出來,不知已找了幾家了,晶子看到一條狹窄的巷道,突然佇足。

「這時候有霓虹燈啊!」

學著晶子窺向巷內,看到兩旁是水泥牆壁的陰暗巷道最裡面,有個霓虹燈閃爍的廣告板。上面寫著住宿、休息的兩個紅心系連一起。恰好一對看似職員的中年男子和年紀可當他女兒的年輕小姐,兩人低著頭走了進去。

「好像是課長和女職員,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聽說最近挺流行的。」

軍平覺得好像看到惹人厭的東西一般。正欲無視晶子的話通過時,突然晶子的手握緊他的手腕,被她的手一拉,軍平的腳往這條小暗巷踏前一步。

晶子仰頭望著軍平:「軍平,你了解過多少女人?」

反射動作似地好像要擋回晶子口中散落如珠的話語一般,軍平舉起手:「五個?一個也沒有?」

晶子誤會眼前張開一隻手掌的軍平之意。錯了!——正當軍平要說出這句話之前,晶子已弄彎軍平的大拇指。

「第一個?」

「不——」軍平想表達她猜測的錯誤,但晶子又誤會了。

「那麼,是六個人啰!我只有這些……」

晶子伸出中指和食指代表兩個人。然後望一眼霓虹燈上的紅心,緩緩地又伸出無名指捕捉住軍平的大拇指。

「六個人加三個人……可以坐滿茶館了呢!」

她的唇邊掛著開玩笑般的微笑,但目光卻是認真的。第一次看到晶子這種眼神。那是年長五歲的女人,對人生感到疲倦,生活有些渙散,欲訴寂寞卻又無從說起的眼光。也像是任世事怎麼變化都接受的眼神。剛才,晶子上電視時,軍平覺得幾百萬隻眼睛正冒瀆著晶子,感覺上她已非原來的她。雖然如此,螢幕上的女人仍是美麗的,軍平為這結果感到難以置信般呆立、直望著晶子的眼睛。一繒被風吹亂的髮絲飄晃著,每次的飄動,都叫軍平覺得她黑眸里的紫茉莉在搖動。

在這東京的正午時分,旁邊的大馬路上人聲嘻雜,兩人就在這吵鬧中的死角,代表著六和三的手指互相勾繞著,好像除此以外,別無他事可做似地靜立不動。

「你不是那種女人吧?」

「那種女人是怎麼樣的?」

「……」

「那種女人呀!就是對我撒謊的那一種。你還有事情隱瞞我未說出……」

待晶子終於讀懂軍平眼中的怒意時,嘆了口氣後笑意浮現。一種似乎要將什麼東西隨著嘆息捨棄一般的微笑。

「這隻手指也說了謊……」說畢,將無名指縮回,手指匿藏於袖裡。

「我並非指此事,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跟我來。」

軍平帶頭走出小巷,往大馬路直走,進入一間百貨公司。搭乘電梯上屋頂,走到遊樂區的觀覽車售票處前面停下腳步後,一直沒看晶子一眼的軍平方才回頭看她。對著猜測不出軍平心意,穿著與此場合不協調的和服,而茫然呆立著的晶子說:「就搭這種車吧!」

「可是……都是一些兒童呢!」

因為正值暑期,屋頂遊樂場到處是孩童。每當漆上色種色彩的籠式觀覽車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時,籠里總會傳出陣陣尖叫聲。

「這裡應該比那種必得避人耳目、躲躲藏藏的地方好。」

軍平買票後,再一次呼喚猶豫不前的晶子。兩人面對面坐進小車籠。車子緩緩上升,終於東京街道已在足下了,隨著車子逐漸下降,街道變得更廣而清晰。坐在搖晃籠中的晶子臉色有些許蒼白,如同一尊肖像般動也不動一下。

軍平靜靜地等待車子上升,他由口袋裡拿出昨天向晶子要來的紙鳥。展開它的雙翼,靜待強風吹起。

「飛!」突然將之投向空中。瞬間,紙鳥隨風舞起,但很快地,風勢較弱了,它開始無力地下沉。飛啊!——軍平心中再次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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