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僅一人——宵子 第二章

青雅館位於可俯瞰皇宮護城河的一棟大廈六樓。護城河裡的河水,在夕陽垂照下,比平常顯得更深、更沉,大廈里的燈光如金色的枯葉般散落河裡。

搭乘電梯上到五樓,入口的玻璃門喑而且人煙稀少。下個月的商業戲劇之宣傳海報華麗地貼飾其上,但部不見青井蘭子之名。

無聊似地坐鎮於入口桌子前的小姐看到宵子:

「宵子,老師在後台等你呢!她交代要你來了之後立刻去找她——」

「喔!怎麼樣,客人都到齊了?」

「思!據說老師發出招待券約百張左右,此刻約有八十人到達了——這次列名受邀者真是精彩呢!曾與老師訂下婚約的五個人全部到齊,剛剛大倉武也趕來了。而且他的前妻也到了!此刻,他們大概已碰面,大概也開始吵嘴了!還有,割傷老師的銀座酒吧女老闆也來了。——老師到底打算如何?」

「這很像是蘭子的作風嘛!」

宵子不甚關心的樣子,往標示著後台入口的方向走去。走下狹窄的階梯,越過雜置放瑣碎道具的舞台旁側,再走到喑而凄清的走廊,靠近角落處就是懸著一盞孤燈的門。正欲推門入內的宵子突然停住,因為門縫微開,裡面傳出女人的聲音:

「不,不行。直到劇終都要好好坐在席位上唷!如果不觀賞到結束,那件事就會暴露了呀!」

音調尖銳高昂,微妙地混合著可愛與可憐魅力十足的聲音,就是青井蘭子的。

「再怎麼說,這都是不好的事啊!」

「唉呀!我喜歡不好的事嘛!難道你不知道?」

「你這種女人真是……」

強自壓抑憤怒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是年約四十歲的企業家型男子。事後才得知他是青龍產物公司副董事長櫻井,青井蘭子最近的未婚夫。看起來像是精力充沛能消化、承受得了繁忙事務的企業家,有著光亮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乾枯眼睛。櫻井對於走廊上的兩人似乎稍微吃驚,但立即整整一絲不亂的頭髮,闊步離去。

看到宵子進門,疲累地坐在讓人微感寒意的蕭寂房間里的青井蘭子臉色變得光亮起來。

「宵子,正在等你呢!哦!替我看看臉上這邊跟這邊,傷口還看得見嗎?」

宵子遵照她的話仔細檢查。

「沒問題啦!湊這麼近看都還察覺不出來。」

「太好了,——不徵求你的意見,我無法心安哪!只有像你這種人才不會對我撒謊。」

話說至此,蘭子終於注意到站在門邊躊躇不安的軍平了。

「唉呀!宵子,你的新男朋友?」

「這種人討厭啦!只因今夜生意蕭條,沒有其他的人,才跟他一起的嘛!」

宵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顧自地說道。真令軍平怒火中燒,這麼說不就好像自己與青井蘭子並立時,如同垃圾般污穢。蘭子身穿樣式簡單的黑色晚禮服,顯露出玲瓏的曲線,雪白的肌膚有如絲絹般光亮柔滑。有著熱情洋溢的黑色瞳眸和以紅色為基底調畫出來不可思議色彩的唇——身高和宵子差不多而已,但卻因為她的美麗,睥人錯覺她比宵子高了數倍。

「不會如你說的吧?他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年輕人,你過來一下。」

軍平戰戰兢兢走近她,蘭子的嘴唇瞬間逼近,壓上軍平的唇。只是蜻蜒點水般立即移開,但軍平卻如同被燃燒的火焰拂過一般,感到嘴唇微微脹痛。因為不好意思而臉紅,又因這種不好意思而羞憤,他的臉色旋即變得蒼白。

「好像可以打九十九分呢,只要親吻一次,我就可以看透這個男人。我也曾跟很多年輕男子玩過遊戲,但卻從不會見過這種類型的男孩子。」

「可是——」宵子似乎不服氣。

「是呀,如今的宵子還太年輕,以致無法深刻體會出他的優點,啊!客人到齊了嗎?」

「思,入口處的信代說已經來了八十個人。」

「喔,大家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而來?邀請的一百個幾乎全是男性,都是與我有過最少一夜激情的男人呢!還有一些已經忘了名字而沒寄發招待券的。」

「到底蘭子你想怎麼做?信代說連被你解除婚約的五個男人都到齊了,她很訝異呢。」

「我!那五個人是特別安排於觀眾席前面座位的。今晚的戲劇是以與他們五人有關的緋聞為中心寫出來的劇本。而且牽扯於其中的有關女性也邀請到場了呢!其中有因我而離婚的,周刊雜誌上記載的S子和A子,以及傷了我顏面的罪魁禍首酒吧女老闆等等——但這並不重要,唉,年紀大了,就會想寫下自傳或回憶錄吧,我也已經年老了,因為身為演員,所以想嘗試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一生,今晚舞台上將會敘述出宵子也沒聽過的一些故事,一定能使你們陶醉於此劇里的。」

「可是,他們五個人竟都到齊了呢!」

「他們都是有地位的朋友,不怕此劇會成為彼此威脅的材料,我在給他們的邀請函里,加寫上這一行小字。真是有趣極了,剛才那五個人陸陸續續來到這裡,驚慌詢問那一行字會不會在戲劇中出現?……哦!櫻井也來參加了吧,臭混蛋,周刊雜誌上竟然連那些事都全部刊登出來,本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了,還……呀!討厭,又掉了。」

右手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大顆鑽石是剛剛因底座松落,再鑲上的。

「可別掉在舞台上才好……」蘭子突然停止一直擺玩著手指的動作。

「宵子——本來是不打算說的,今晚,我邀請一位沒有人知道的觀客。這一次,所以極力想演出這齣戲,為的只是要給這個人欣賞而已。」

「誰?我也不認識的人?」

「是的,你應該是不認識的。」

「哪個人?喔!蘭子,好像你會提過,以前會有個人為你殺人入獄,是嗎?」

蘭子只以既非否定,也不肯定的暖昧笑容回答宵子。

「時間到了!——啊!如果看到安田先生,叫他馬上到這裡來。今晚道具中的手槍有點異樣呢!」

話還沒說完,一個人進門來了。是個具藝術家氣息,蓄長發的年輕人。

「啊!安田,來得正好,看一下這個。」她由皮包里拿出黑色手槍。

宵子接下,正欲交給安田:「啊!宵子小心!這是真槍,裡面還裝了一顆子彈呢!」蘭子擔心般叮嚀。

遲至六點鐘過後,舞台上才響起巴哈的風琴曲。雄壯的樂曲如同漩渦般吞噬了三百張席位左右的小劇場,被黑暗包圍的舞台上出現一處燈光。燈光不捕捉人物,只是將女人的影子在舞台上長長、細細地拉開。影子里的一邊肩膀下垂,看起來哀怨凄美。

音樂靜止後,燈光轉移到舞台中央如雕像般直立不動的女演員身上。穿著在後台看到的黑色晚禮服,黑色斗篷如同蝴蝶垂下的羽翼,蘭子甩甩頭,由如同火焰般的髮際里抬起頭。目不轉睛凝視前方的眼睛晶亮有神地閃著光芒,但卻顯得有些空虛感。背後的電話聲劃破黑暗的靜寂,她的眼中流下一行淚。這一行淚使她的臉看起來更美,是個很出色的演員吧!但沐於燈光下,使她的美麗膨脹了十倍,甚至二十倍,只是稍微瞥一眼這個狹小的劇場,風采就壓倒全場。

靜止不動背對身後的電話鈴聲,終於在第四聲鈴響時,她走向電話機,拿起話筒。

「……死了嗎?哦,死於拳擊場上,渾身是血——他面帶微笑?不,不容置疑,他一定是帶著微笑的,他是個流血時只知微笑的人。沒關係,我並不悲傷,可是記者們卻說我為此而流紅寶石般的淚水——不,明天的結婚典禮照常舉行。在那座教堂,我要贈與埋身棺花中的他最後的戒指。穿著黑色的禮服……我喜歡的只是他的手指而已。我可以敲擊多少男人,傷害他們,但唯有他的手指如同羞澀的少年般白細——」

蘭子二十九歲時訂婚的拳擊手,在結婚前一晚的比賽中死去。由回答電話的台詞中,開始拉開其後十五年,遍歷愛的故事的女明星戲劇之幕。

放下話筒,整個舞台終於明亮起來,舞台角落裡放置一個暖爐,桌子和桌上的電話,開口的皮包,椅子,還有舞台中央,立有象徵著門的玻璃屏風式的四角框架。身處在僅有這些裝備的舞台上,除了經常響起的電話對話以外,全部都是獨自,青井蘭子就在其後兩個小時之間——演遍十五年愛的故事。

與在拳擊手的葬禮上認識的流氓般電影明星墜入情網,半年後,第二次訂婚。那位影星與不答應離婚的妻子糾纏不清,而後來電告知終於以一億圓的贍養費擺脫了妻子,她僅以笑聲告知她已與鋼琴家戀愛的消息回答他的欣喜。此後,她與較她年輕的鋼琴家共赴紐約生活,感情如膠似漆,鋼琴家並以「憂鬱·奧吉斯」之曲贈情予她,因此打算退出演藝界,過著平凡的生活。

但在懷孕的第四個月,獲知鋼琴家與黑人男高音歌手有異常的關係,她親自動手摧殘腹中胎兒。隻身歸國,再重返演藝圈。失去第三個愛人之後數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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