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亞利桑那州維科斯塔夫鎮就是那種一片空地之上憑空冒出來的城鎮,讓人不禁揣測它們究竟來自何方。城鎮四周一片荒蕪,曠野上散布著仙人掌、矮樹叢和風化的火山岩,飽受烈日灼烤的荒漠一望無際,向三面延伸開去,直到遠方低矮綿延的紅色丘陵。兩條公路穿城而過,一條東西向,一條南北向,都是雙車道的縣級柏油公路,附近零星坐落著幾座貧窮的農場。據我看來,這些就是整個城鎮。那麼,當初為什麼有人要興建和發展它呢?西南地區有上百座這樣的城鎮,包括著名的墓碑鎮 。那些城鎮沒有這麼偏遠,地理位置也更加優越,然而它們全都自然消亡,荒無人煙,衰敗成一片廢墟,抑或旅遊景點,但維科斯塔夫依然倖存,原因何在?

城外豎著一塊標誌牌,上面驕傲地寫著一行字,說明城鎮現在的人口數量和一八九七年維科斯塔夫建立之日的居民數目完全一樣。我開著從圖森市租來的破破爛爛的達斯特汽車駛過了這座標誌牌。今天是星期三,正午剛過,溫度高達九十多度 。天上飄著一縷縷白雲,熱天蒸騰而起的霧氣讓天空濛上一層白色雲翳,太陽看起來好像一枚白煮蛋,倒是少了些炫目的陽光。車內,空調扇葉轉個不停,咔咔作響,彷彿一台老舊的胡佛牌吸塵器,吹出的冷風帶著灰塵在車廂中飄舞。

終於抵達旅途目的地,我微微舒了口氣。二十小時的孤單旅程,坐飛機、住汽車旅館、駕車行駛在偏遠山區,太多時間可以用來思考問題。比如埃伯哈特,思考他的婚姻如何走向末路,比如那幾起謀殺案,思考這些案件是怎麼發生的,還有西比爾·韋德跟科洛德尼的情事;還有伊萬·韋德的妒意;還有凱莉——想得最多的就是凱莉。我有很多想法,有些挺好,有些不怎麼好,還有一些讓人緊張不安。但這些不同角度的問題最終回到同一個問題上:伊萬·韋德究竟是不是殺人兇手?如果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就不能解決我跟凱莉的關係,也不能讓舊金山的警察相信羅斯·丹瑟爾是無辜的。

現在我來了,歡迎光臨維科斯塔夫。我可以著手做事,而不只是胡思亂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科洛德尼不跟那群鬼魂一起待在自家那座死城的時候,他住在哪裡;第二件事就是弄明白怎麼去科洛德尼城。

維科斯塔夫是座小城,因此這兩件事看起來都不太難,事實上的確如此。城裡有一條主幹道,共有三個街區,其中三分之一的建築物年代非常久遠,用黏土磚砌成,牆面裝飾是西部運動風格的。第二個街區有一間「精英咖啡廳」。我在咖啡廳門前停下車,推門進去。有這麼一種理論:如果一座小城中有人認識所有的居民,那個人一定是飲食店老闆。這個說法得到了印證:一位長相嚴厲的中年女服務員告訴我,科洛德尼曾在石英街上的鄧肯夫人家住宿——下個路口往右拐,一直走過三個街區,左手邊第一棟房子就是。我還發現,關於科洛德尼的死訊已經從舊金山傳了過來。女服務員問我是不是科洛德尼的親朋好友,我說不是,於是她丟下一句:「他是個該死的混賬小氣鬼。」便轉身離去。看起來,在維科斯塔夫的居民中,科洛德尼的受歡迎程度並不比在通俗小說幫中高多少。

我走出咖啡館,爬上達斯特汽車,在下個路口右轉,駛過三個街區,停在了左手邊第一棟房子前。這是一棟巨大的木板房,略顯破敗,岬豆樹 的樹蔭下是寬敞的門廊。門前稀疏的草地上立著一個刷成白色的康尼斯佳輪胎,旁邊豎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空房出租。一個胖女人坐在樹蔭下的門廊里,頭戴草帽,身下是一把柳條椅。她望著我,眼中漸漸燃起幾分興趣。

從停車處走到門廊大概只有三十碼,但我走到門廊時卻已經大汗淋漓。亞利桑那州的高溫是一個原因,白花花的天空是另一個原因,而那個胖女人也是一個原因。她肯定有三百磅重,圓胖的臉龐好似天使,聲音猶如從威士忌酒桶里發出的那樣低沉,一雙葡萄乾似的黑眼睛盯著我的口袋,正在數錢包里有多少錢。最奇怪的是,她的臉上一滴汗也沒有。她坐在椅子上,周圍熱浪逼人,而她的臉上卻異常乾燥,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這有點不太正常,尤其是此時我站在她的面前,感覺自己渾身滴滴答答地流著汗,就好像冰塊放在火爐子上。

「天可真熱。」我說。

「是嗎?沒覺得。」

「你是鄧肯夫人嗎?」

「我是。一星期一塊五,包括三餐。」

「什麼?」

「房費。你是來租房子的,不是嗎?」

「不,夫人。不是的。」

她立刻就對我失去了興趣。她沒有動,表情也沒變,但葡萄乾般的小眼中的慾望之光立刻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聊的眼神。如果不是因為打哈欠太費力氣,她也許已經當著我的面打起了哈欠,或是讓我走開。不過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看我汗如泉涌。

「我來這裡是為了弗蘭克·科洛德尼。」我說。

這也沒有引起她多大興趣:「警察?」

「私家偵探,從舊金山過來。」

「那是真的嗎?」

「是的,夫人。你是否介意回答幾個問題?」

「關於弗蘭克?」

「是的,關於弗蘭克。」

「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話,我沒有必要這麼做。」

「這有可能會挽救一個人的生命,鄧肯夫人。」

「誰的生命?」

「在舊金山有人因為涉嫌謀殺科洛德尼而被起訴,」我說,「但我覺得他是無辜的,我想證明這一點。」

「如果他被起訴,那他肯定有罪。」

「這起案子不是這樣。如果你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沒興趣。」她說。

我們注視著彼此。你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她一步也不肯退讓。一個可愛的老婊子。我用手背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她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好像是一個微笑。我掏出錢包,取出一張五塊的鈔票。這下她的笑意退去了,眼中重新燃起慾望的火光——不太多,也就是五塊錢的價值。

「回答幾個問題,」我說,「如何?」

她伸出一隻肥胖的手臂。我把五塊錢遞給她,那張鈔票迅速消失在她衣服的褶皺中,隨之消失的還有她眼中的綠光。既然已經拿到了錢,她又變成一副無聊透頂的模樣。

我問她:「科洛德尼在你這裡住了多久?」

「六年,差不多。」

「之前他住在哪裡?」

「科拉那邊,那棟房子後來燒掉了。大部分時間他跟他妻子住在山裡。」

「妻子?我不知道他結過婚。」

這不是一個問題,因此她什麼也沒說。

我說:「我到哪裡能找到她?」

「墓地。死了,六年前。」

「她怎麼死的?」

「在火中窒息而死,大家是這麼說的。」

「那場火是意外嗎?」

「在床上吸煙。她,不是科洛德尼。」

「她叫什麼?」

「麗莎·霍斯曼。」

「這是個印第安名字,對嗎?」

「納瓦霍人 。她是混血。」鄧肯夫人一邊說,一邊撇了撇嘴,讓我明白她對混血兒和跨種族婚姻的看法。

「她是維科斯塔夫當地人嗎?」

「她父母在附近有個農場。」

「她跟科洛德尼結婚多長時間了?」

「他一來這裡就結婚了,三十年代初。」

「他們有小孩嗎?」

「沒有。」

「她死了之後科洛德尼還住在那座死城嗎?」

「死城,那是個笑話。」

「你什麼意思?」

「你打算去那裡,對吧?」

「是的。」

「你到那裡之後就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了。」

「他的確經常去那裡?」

「當然。一星期去兩三天。」

這就意味著他還是把科洛德尼城當成某種意義上的家,也許跟他妻子在世時的感覺一樣。我繼續問鄧肯夫人,當地警察是否曾經來找過她,並檢查過科洛德尼的東西——如果受害人在外地被殺害,又沒有直系親屬,那麼這是一種常規檢查。

她說:「他們來過,但沒什麼東西可查的。」

「沒有?為什麼沒有?」

「他放在這裡的東西不多。」她說道,語氣不快,好像不太想說出這個事實。顯然,警察並不是唯一檢查過科洛德尼放在這間屋子裡的東西的人。「衣服,幾本書,沒別的什麼東西。」

「警察也去科洛德尼城了嗎?」

「我猜是這樣。他們沒跟我說。」

「我應該怎麼去那裡?」

「出城,往東走,走到刺木路,穿過丘陵。走一英里,在一條很舊的土路上能看到一個標誌。那個老瘋子在那裡立了個牌子。」

「再問一個問題。這幾天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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