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有人不停地按那個該死的門鈴。

一開始,門鈴聲和我雜亂無章的夢境混在一起。隨後,門鈴聲穿越一切障礙直達大腦,我一下子就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我暈暈乎乎,嘟囔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晨光透過窗戶射進來,光線蒼白微弱,屋裡顯得十分陰暗,好像一部粗製濫造的影片中的場景。我眯著眼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鬧鐘。現在的時間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六點四十六分。

誰他媽的會在早上六點四十六分來敲門?

刺耳的門鈴聲依然響個不停,一長一短,一長一短,聲音在我腦子裡迴旋,彷彿盒子里轉個不停的玻璃球。我罵罵咧咧地低聲嘟嚷了幾句,摸索著爬下床,從柜子里拽出一件舊袍子穿上,步履沉重地走進客廳,摘下對講機的話筒。

「誰啊?」

「我。埃伯哈特。」

埃伯哈特?「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是的,我知道。開門讓我進去,行嗎?」

於是我按下開門鈕,把他放進大樓,心中憤懣不已。我打開房門,轉身回到卧室,穿上褲子。這時我聽到他走了進來,進門的時候弄出了不少聲響。很快,他開始扯著嗓子大叫我的名字。

我也沖他喊著,讓他冷靜點,然後穿好褲子,走了出去。我不知道會看到一個怎樣的埃伯哈特,但我想應該跟他平常的樣子差不多:西裝筆挺,頭髮一絲不亂,嘴裡叼著一支煙斗。然而眼前的情形讓我大吃一驚,目瞪口呆。他站在沙發旁邊,雙腿發軟,身上酒氣熏天,站在房間這頭就能聞到。他沒穿西裝,而是穿了一身運動服,襯衫皺皺巴巴,扣子缺了一顆,褲子前面的紐扣半開。此時他滿臉胡楂,頭髮亂七八糟地直豎著,彷彿狼牙棒上的刺,潮紅的臉頰閃著汗水油光,眼中布滿血絲,好像兩道血紅的傷口。我認識他已有三十年,但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從來沒有。

「你他媽的怎麼了,埃伯?」

「你他媽的怎麼了。有沒有咖啡?」

「我去煮一點。你在這裡幹嗎?」

「我路過這附近。」他說,「覺得可以進來坐坐。」

「哦。」

我去廚房往水壺裡接了點自來水。他跟著我走了過去,靠在門旁邊的牆上,在衣服口袋裡摸索了半天,摸出煙斗。他把煙斗塞進嘴裡,叼在嘴角。

「你出去找了個情人,嗯?」我一邊說,一邊把水壺放到爐子上,打開煤氣開關。

「是的。」他說。

「感覺好一點了?」

「不。感覺糟透了。」

「你看起來的確糟透了。你怎麼不回家?」

「我跟你說了,我在附近。」

「這意味著什麼?」

「我昨晚是在格林尼治過的。」

「你認識格林尼治的什麼人嗎?」

「剛認識的一位女士。昨天晚上遇到的。」

「啊哈。是這麼回事。」

「是這麼回事。你覺得我太老了,不能去酒吧泡女人了?不,我可是大眾情人。你有可能泡不到女人,因為你挺著個啤酒肚。我不是。」

我舀了幾勺速溶咖啡,放進兩個茶杯。「恭喜。這麼說你找到人上床了。你今天打算怎麼去上班,就現在這副樣子?」

「沒有。」他說。

「沒有?沒有什麼?」

「我沒有跟人上床。」

「太糟糕了。她不願意?」

「噢,她願意。我也願意。」

「好吧,然後呢?」

他伸手推了下牆,轉身走向餐桌旁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煙斗從嘴裡掉了下來,砸在桌子上,撒出幾道煙灰和煙絲。他坐在那裡,看著桌面,皺起了眉頭。

「狗屎。」他說道。

「如果你不是來吹噓你的征服偉業的話,」我問道,「你來幹什麼?」

「喝咖啡。我就在附近。」

「得了,埃伯,我對你了解得很。肯定有原因,否則你不會這樣子跑過來的。」

「你覺得你了解我?沒人了解我。特別是黛娜,她最不了解我。你想聽點有趣的事情嗎?她昨晚給我打電話了。我剛到家兩分鐘,她就打了過來,自從她離開之後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打電話的原因是,她覺得我可能很擔心她,所以她想告訴我她很好。沒問我怎麼樣了,沒問事情怎麼樣了,就想讓我知道她很好,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她是這麼說的,『我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她的渾蛋情人,她就是跟他在一起。」

「所以你就出門喝酒,找人上床?」

「沒有。你沒聽我說話嗎?我沒跟人上床。」

「好,你沒有。今天晚上再回去看看那位女士,也許你會走運。」

「走運。是啊,她把我趕了出來。」

「什麼?」

「她把我趕了出來。」

「為什麼?」

「因為她沒能跟人上床。」

「埃伯……」

「她說我是男人中的蹩腳貨,把我趕了出來。」

水壺厲聲響了起來,我伸手關了煤氣。

「昨晚我以為是喝了酒的緣故。」埃伯哈特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可是今天早上……」他的臉皺成一團,有那麼一個難堪的瞬間,我以為他會大哭出聲。但他只是用手揉了揉眼睛,回覆了剛才的表情。他抬起頭看著我,像周日上教堂祈禱時一樣哀求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跟我一樣年紀,你知道這種事……你明白嗎?」

我明白,是的。為什麼他會過來,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整件事情——他的樣子,他剛才說的話,他將要說的話——這簡直太有漫畫效果了,但也實在太悲慘。

「我不行了,」他說,「我沒法讓這個婊子養的起立敬禮。」

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給他倒咖啡,嚴厲地斥責他,跟他說這只是暫時的——由於壓力、由於黛娜離開帶給他的心理衝擊、也可能是由於昨晚那個女人和當時的環境。當然,這些他全都知道,但他心情沮喪、寂寞孤單——埃伯哈特這種人能夠體會到的最深的沮喪與孤單——他需要富有同情心的朋友告訴他這些事情。後來,他似乎感覺好了一些。可對我來說,這一天的開端可不怎麼樣,再加上昨晚西比爾·韋德剛跟我講述了那段糟糕的往事,我感覺跟上周日一樣,心情極為鬱悶。

埃伯哈特目前的狀態完全不可能走去高等法院,也不可能開車回到位於諾埃谷的家中。我讓他意識到了這一點,說服他去沖了個冷水澡,爬上我的床上沉沉睡去。隨後,我給兇殺案偵察組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埃伯今天晚點去上班,也可能就不去了。八點四十分,我離開家,他在床上睡得正香,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枕頭,彷彿世界崩潰之前他懷中擁著黛娜一般。

我情緒低落,穿過薄霧,駛向市中心。因為有霧,街上閃著濕漉漉的光澤。我穿過艾迪街,駛上泰勒街,正要轉到街角的停車場,突然意識到我已經不在這裡辦公了。從今天開始,我的新辦公室在德拉姆街。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心中思量,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得了老年健忘症。回憶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曾在這塊糟糕的地方工作了二十年,這裡幾乎算得上我的第二個家,現在卻徹底離開了,這一事實讓我更加憂鬱。今天這種日子根本就不該起床,應該蜷縮在被子下面,好像躲在報紙下面的兔子,只等這一天過完。

我順著開往加利福尼亞州的馬路一路上坡,右轉,又一路下坡,來到德拉姆街。令人驚異的是,薩克拉門托街附近居然還有一個停車位。我停好車,走向那座舒適美觀、熠熠生輝的嶄新大廈,我的新辦公室就在裡面。

辦公室同樣舒適美觀、熠熠生輝:一共兩間屋子,一間是接待室,一間是辦公室,淺色牆壁,門口鋪了一張米色地毯;鍍鉻的椅子,上面放著燈芯絨的坐墊,窗戶上裝著威尼斯百葉窗,如果你不想眺望窗外濱海高速路上洶湧的車潮,可以把它拉下來。屋裡唯一不像樣的一堆破爛就是我自己的東西——接待室正中央堆著的紙板箱,以及辦公室內的那張桌子。這些都是搬運公司昨天搬過來的。

這是一處非常不錯的辦公場所,的確。而它在我的陰鬱情緒之上打了一個大大的黑色蝴蝶結:我將會厭惡在這裡工作,不管形象是否能因此而提升,不管時代是否已經改變。

電話公司已經來裝了一部電話——如我曾經說過的那樣,要有一點改變。電話放在我桌子的中央,是黃顏色的,帶按鍵的那種。我尖刻地想道,私家偵探不應該用黃顏色的電話,那是皮條客專用的。不過我還是走了過去,拿起電話,給好萊塢的本·查德維克掛了個長途。

他在辦公室,這可真出人意料,畢竟現在剛剛九點半。「我今天得早點來,」他解釋道,「事情很多。雖然我非常討厭這麼早起床。」

「是啊。」我說道。

「聽著,」他說,「我昨天想給你打電話,但接線員說你的電話停機了。我還以為你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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