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她在八點五分趕到,身穿一件灰色外套,一條灰色褲子,衣服材質閃閃發亮,黃銅色的長髮在腦後盤成一個髮髻。大部分女性梳這樣的髮型都會顯得非常嚴肅,但西比爾把頭髮梳成這樣卻只是凸顯了她的面龐輪廓與依然光潔的皮膚。她臉上略施粉黛,淤青幾乎已經不見,甜美的茶色眼眸冷靜沉著,然而平靜的表面之下隱藏著層層暗涌,可以看出她的焦慮與不安。她是一個擁有秘密的女人,她擔心我四處打探後已經發現了這些秘密。關於這一點她想錯了,不過如果我按部就班調查下去,她也不會錯得太遠。

我把她請進屋,幫她脫掉外套,掛在衣櫃里。跟凱莉一樣,她在陌生的環境里並不覺得不自在。她四下打量了一下,目光在書架上停留的時間最長,那上面擺的都是通俗小說雜誌。也許她不喜歡屋裡不太整潔的環境,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她走向書架,仔細打量了一下那一排排裝在塑料袋裡的通俗小說。

「你的收藏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不是嗎?」她說道。我走了過去,站在她背後的沙發旁邊。

「不管怎麼說,數量夠龐大。」

她轉過身:「凱莉說你的收藏讓人印象深刻,的確是這樣。」她頓了頓,「你本人也讓凱莉覺得印象深刻。」

「是嗎?嗯,這是相互的。」

「我想也是。要知道,這也是我今晚想來這裡,而不是在酒店跟你見面的原因之一。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多了解你一點。做母親的興趣,我覺得可以這麼說。」

啊哈,我心想。也許她是真心實意,也許她是在騙我,想讓我對她客氣一點,不過這沒有用。如果她跟謀殺案有關,我不會因為她是凱莉的母親就讓她逃脫。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會像馬克斯·魯夫一樣強硬。

我說道:「為什麼不坐下呢,韋德夫人。我去拿點喝的。白蘭地、啤酒,還是咖啡?」

「啤酒就可以。」

我去廚房開了兩瓶施立茨啤酒,從櫥櫃里拿了個杯子,回到起居室。她已經在椅子上坐下,拿起了那本刊載著她的薩繆爾·萊瑟曼小說的《午夜偵探》雜誌,正在看插圖。她的表情中似乎帶著一絲傷感,不過當我走過去,把啤酒和杯子放到她面前之後,那絲傷感已經不見了。

她放下雜誌,說道:「《我的屍體漂在大洋之上》,弗蘭克在編造最差勁的標題方面特別有天賦。不過他是個好編輯。他知道一個故事好不好,為什麼不好,而且從不隨便改動文章。有些編輯覺得自己是作家,總要更換句子結構,篡改文章風格,但弗蘭克從不這麼做。」

「可他不誠實,不是嗎?」

「噢,他是個混賬,毫無疑問。」她的表情絲毫未變,但話語很尖刻,「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通俗小說行業蓬勃發展,他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但是後來……是的。」

我在沙發上坐下:「那時你對他了解多少?」

「跟其他通俗小說幫成員一樣,我覺得。」

「並不親密嗎?」

她的目光掃過我,落在桌上的啤酒上。她俯身將啤酒倒進杯子。她說話時,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你說親密是什麼意思?」

「就是親密的意思,韋德夫人。」

她把酒倒至半滿,舉起酒杯,一口氣喝乾,只剩泡沫。她的上唇也沾了一圈泡沫,好像一道淺淺的白色鬍鬚。她抿了抿嘴唇,把泡沫舔乾淨,說道:「我一直不喜歡喝啤酒。現在也不太喜歡。不過總有那麼一兩次感覺不錯。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知道。」

「其他事情也一樣。」她說,「有些事對你沒有好處,你不喜歡,也不願意做。除了那麼一兩次,內心深處有些東西,有種渴望,讓你想要這麼做。就那麼一次,也許兩次,然後你就再也不想要了。但在那一兩次的時候,你必須得到它,不管是什麼。」

這次我什麼也沒說。

她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擺弄著襯衫前胸的扣子。她說:「你知道弗蘭克和我的關係,是嗎?」

「是的。」我說謊了。

「全部的事情?」

「不是全部,但足夠多。」

「你怎麼發現的?」

「奧齊·米克那裡有一些東西。」我說,「他做了一些標記,跟你和科洛德尼有關。」

「是的。如果有人知道的話,就應該是奧齊。我試圖保守秘密,上帝知道,弗蘭克也應該這麼做。不過戰時奧齊是唯一能算得上是弗蘭克朋友的人,他總去弗蘭克住的地方,他一定看見過我們在一起。」

「現在他死了。」

「死了。」她重複了一遍,「怎麼回事?在哪裡?」

「就在三角洲,他自己家裡。我今天下午找到他的,在一間小木屋裡,頭被斧頭劈成了兩半。」

她好像打了個哆嗦。隨即又倒了杯酒,像剛才那樣一飲而盡。

「警察認為是意外,」我說,「因為木屋的門反鎖著。但我覺得是謀殺。」

「為什麼?為什麼有人想殺死奧齊?」

「也許因為他寫了《迷霧》,還寄出那些勒索信。」

「奧齊寫的?我以為是弗蘭克……」

「不,不是科洛德尼。」

停了一會兒,她說:「你不會是覺得我跟奧齊的死有關吧?」

「有關嗎?」

「當然沒有。我今天出去逛了逛街,其他時間都待在酒店裡。我當然沒去三角洲。」

也許這是真的。根據驗屍官的判斷,米剋死於今天早上,而十點半左右我還跟西比爾通過電話。我問道:「你丈夫知道你和科洛德尼的事情嗎?」

「伊萬?上帝,他不知道。」

「你確定?」

「是的。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會跟我當面對峙。他會……我不知道他會幹什麼,但他肯定不會埋在心底。」她解開了襯衫上的一顆扣子,正在試圖重新扣上。看得出她的喉結在纖細的喉嚨中顫動,「我那時候特別害怕他會發現。這就是為什麼弗蘭克敲詐我的時候我會給他錢。他恐嚇說,如果我不給錢的話,他就告訴伊萬。」

「敲詐?」

靜默了幾秒鐘。她雙唇微張成O型:「你不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你知道。」

「不知道。不過你最好告訴我。」

「為什麼?我的上帝,弗蘭剋死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是嗎?米克也死了,羅斯·丹瑟爾還在監獄裡,被指控一項他沒有犯下的罪行,而真正的殺人兇手還逍遙法外。想想看,如果他決定再找上其他人?」

「我看不出我和弗蘭克的關係跟謀殺案有什麼相干,」

我看得出來。也許她丈夫是那個殺死科洛德尼的人。不過我沒跟她說這個,只是說:「也許沒有關係。你告訴我事實真相,所有一切由我來判斷。」

襯衫扣子又被解開,扣上。「你不能讓這件事傳到這間屋子以外,行嗎?你不能告訴任何人,特別是凱莉。」

「只要你沒有犯罪,我就不會說。」

「不,跟犯罪無關。」她嘴唇發乾,「只是一些傻事,就這樣。非常,非常傻。」

「每個人都曾經做過傻事。」我說。

「是的。你知道,這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做的也不是一件很美好的工作。」

「我想也是。但我感覺……很丟臉。你好像很喜歡凱莉,我知道她也喜歡你。而我卻在這裡抖摟給你很多家庭醜事。」

「這不會改變我對凱莉的感覺。」我說,「或是對你的感覺。我在這裡不是要做什麼道德評判,韋德夫人。我感興趣的是找出殺害科洛德尼和米克的兇手,讓羅斯·丹瑟爾從監獄裡出來。」

「好吧。」她說道,吸了口氣,然後又呼了出來,嘴唇撅起,彷彿是在吹熄火柴。「這件事發生在戰時——我的意思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伊萬當時在部隊工作,駐紮在華盛頓,可那裡住房緊缺,因此我們決定我最好仍然留在紐約。那時我的通俗小說寫作事業進展良好,我們所有的朋友也都在曼哈頓,幹什麼事情都方便。伊萬一個月回家一兩次,這很好。可有時部隊有任務,他就得離開好幾個月。那時候我很年輕……嗯,充滿熱情。我可以忍受短暫的分離,但那些長時間的分離……非常困難。」

她的視線越過我,落在我右肩上方的某一點。也許她根本不是在看這間屋子裡的任何東西。她的目光遙遠深邃,正穿過一道幽深黑暗的隧道,直至過去的歲月。我想喝點啤酒,但我害怕擾亂了她袒露心聲的情緒,唯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靜靜聆聽。

「我有很多機會,上帝知道。」她說道,「但我並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愛伊萬,我對他的愛從未間斷。我拒絕了各種各樣的請求,拒絕了各種各樣的男人。包括羅斯·丹瑟爾。我有我的寫作事業,我要照顧凱莉,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寶貝。我本來會一直保持忠貞不貳,但伊萬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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