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法院是一座雄偉宏大的灰色石質建築,坐落在布萊恩特街,位於市場街南面,離貧民區和田德隆區也不遠。這座建築看起來就是一副高等法院的樣子。你可以把所有的標誌都去掉,然後從艾奧瓦州或新罕布希爾州鄉間隨便找個人過來,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他會在兩秒鐘內給出你正確答案。在陰沉沉的日子裡,這座建築顯得更加莊嚴肅穆,而今天就是這樣一個陰沉沉的日子。晚上霧氣瀰漫,颳起了涼風,將之前美麗的夏日氣氛一掃而空。
今天是星期天,布萊恩特街上還有空餘車位。我把車停在半個街區之外,沿著馬路走到高等法院,進了門,乘電梯上到頂層拘留室。我填了一張表,一個值班警察拿著表走了,足足過了十分鐘才回來。五分鐘之後,他領著我通過一道金屬檢測器,來到訪客室,坐在一間隔開的小房間內。又過了三分鐘,丹瑟爾被帶了進來。
他穿著本市為囚犯提供的那種橙色套頭衫,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非常不協調。他走路的樣子充滿了痛苦,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正備受煎熬。他的眼白渾濁,布滿血絲,棕色的瞳仁顯得眼淚汪汪,看起來就像是雞蛋之類的東西壞了,正在慢慢腐爛。坐下時,他哆嗦了一下,手掌用力抵著太陽穴,愁眉不展。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透過鐵絲網,我看著面前這個驚恐不安的男人,他因為宿醉而顯得行動遲鈍。
「謝謝你趕過來。」他說道,聲音嘶啞、脆弱,「我不確定你是不是會來。」
「我覺得我欠你許多人情。」
「那個煩人的佩奇菲爾德跟你打電話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只說他想讓你認罪,但你不肯。」
「他媽的。我沒有殺科洛德尼,為什麼要認罪?『承認有罪,求得輕判,』他說,『他們會判你二級謀殺,最多不過在監獄蹲六七年。』上帝啊!」
「形勢對你不利。羅斯,你知道。」
「我不介意形勢怎樣。我不是殺人犯。」
「昨天你醉得厲害……」
「我的確喝醉了。我這一輩子喝醉過一千次,但我永遠不會殺人。我為什麼要殺科洛德尼?我沒有任何動機。」
「警察肯定認為你有動機。」
「當然——那本垃圾《迷霧》。他們說我找了個借口把科洛德尼騙到我的房間,然後開槍殺了他。他們在科洛德尼的房間里找到了一台印表機,跟他放在我口袋裡那張紙條上的字體相符,所以他們知道他就是敲詐案的幕後主使。有人跟警察說了我倆在酒店酒吧里的衝突,還說我們從前就有矛盾。這就是警察需要的全部東西。」
「在酒吧時你的確打了他。」我說。
「是的,沒錯。但跟某人打架和開槍打死他差別很大。」
「那把槍呢?你以前從來沒見過那把槍?」
「沒有。警察認為我從西比爾那裡偷了這把槍,可這純屬瘋話。我從不知道她有槍。她為什麼要帶著把槍?」
「她說她帶著槍是為了在她的講座上演示用。不過也許會有其他原因。」
「什麼原因?」
「我覺得你也許能告訴我。」他搖了搖頭。
「你周五晚上有沒有跟她聊天?跟她發生爭執?」
「沒有。我能跟她發生什麼爭執?」
「可能是那種讓你失去理智的爭執,於是你就打了她一巴掌。」
「你瘋了嗎?我永遠不會動西比爾一根指頭。」
「有人在周五晚上打了她,她臉上的一塊淤青足以證明。」
「科洛德尼。」丹瑟爾說。
「為什麼是科洛德尼?」
「他是那種人,打女人。四幾年的時候他就打過一個跟他上床的言情小說作家,在一次通俗小說大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就因為她跟別人說笑。伊萬·韋德為此給了他一拳。伊萬是個渾蛋,但他尊重女性。」
「可科洛德尼為什麼打西比爾呢?」
「也許西比爾對他說了什麼他不愛聽的話。他也壓榨她的錢,就跟對待我們其他人一樣。」
「我知道這些事。但這還不夠,殺他得有更明確的動機。你知不知道西比爾或者別人有這種動機?」
「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四幾年時候的事情?」
「那時也好,現在也罷,我怎麼可能知道科洛德尼和其他人之間發生的事?再說我都三十年沒見過他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也差不多從沒見過其他人。」
他提高了嗓門,叫聲刺耳。站在丹瑟爾背後牆邊的警衛沖我們皺起了眉頭。我說:「放鬆點,羅斯。我在聽你說話,我願意假定你是無罪的。我跟你站在一邊。」
他舔舔起了泡的嘴唇,內心的恐慌慢慢沉澱下來,但很明顯仍需要拚命控制住自己。宿醉毫無助益。他不停地搓手,正是神經受到嚴重刺激的表現。
我說:「槍殺案發時其他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嗎?」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警察是這麼說的。」
「毫無破綻的不在場證明?」
「他們沒跟我說這個。不可能都有吧,不是嗎?」
「希望如此。咱們重新回顧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情。你今天有沒有記起更多東西?」
「想起了一些事,是的。我在腦子裡過了十幾遍了。」
「好的。你去喝了杯血腥瑪麗,跟大會某人……」
「本尼。他叫本尼什麼什麼。」
「本尼,好的。你什麼時候回去的?」
「我不確定。大概十一點,我覺得。」
「然後呢?」
「我們分手之後,我就上樓回了房間。」
「一路上你跟什麼人說話了嗎?」
「沒有。我記得我敲了敲奧齊·米克的房門,看他會不會請我喝一杯。但他不在屋裡。」
「你進屋之後有沒有鎖門?」
「我不記得了。」
「屋裡有沒有人?」
「肯定沒人。為什麼這麼問?你覺得我進去的時候可能有人藏在屋裡?」
「有可能。不過就算有人在,或者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也不會注意到,因為你喝醉了。」
「是的。醉得一塌糊塗,什麼也注意不到。」
「你進屋之後直接進了卧室嗎?」
「我不記得了。」
「或者你先坐下喝了一杯?」
「呃,沒有。」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因為我屋裡一滴酒也沒有。」
透過鐵絲網,我沖他皺了皺眉頭:「你沙發上那個酒瓶呢?你記得吧?」
「記得。」他說著,也沖我皺了皺眉頭,「一夸脫裸麥威士忌。」
「如果那瓶酒不是你的,怎麼會在那裡?」
「我不知道。」
「你確定不是你帶上去的?」
「非常確定。我不喝裸麥威士忌。那是一種東方烈酒。」
「通俗小說幫里誰喝裸麥威士忌?」
他撇了撇嘴:「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就是科洛德尼。過去他只喝這個。」
「嗯,那有可能是他帶過去的酒。但為什麼?首先,他為什麼要去你的房間?如果不是你讓他進去的,那他是怎麼進去的?」
「不是我讓他進屋的。也許他從別的地方弄了把鑰匙。」
「有可能,但這還是解釋不了為什麼他會在那裡。」
丹瑟爾搖了搖頭,一副十足的慘相。
「昨天早上你跟本尼喝酒之前見過科洛德尼嗎?」
「沒有。」
「你回到酒店之後他在附近嗎?」
「不在。」
「那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星期五晚上的宴會上。」
「你跟他說什麼了嗎?」
他把指節壓在鼻樑骨上,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那時喝得醉醺醺的。我的經紀人想談的一筆生意黃了。我還在為科洛德尼偷偷放在我兜里的那張紙條生氣。我跟他說,讓他當心點,否則我會收拾他……」他猛然頓住,意識到這句話的問題。片刻之後,他說道:「上帝啊。」隨即失態地捂住了嘴。
「我想,不少人聽到了這句話?」
「不少。博安農、拉姆齊、奧齊·米克都在旁邊。他們中的某個可能跟警察說了這件事,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打算威脅他的生命。」
我問道:「當時科洛德尼說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他走開了。」
「那天晚上你跟他還有什麼接觸嗎?」
「沒有。他沒在宴會上待多久。」
「咱們回到昨天。你說槍聲把你吵醒了。」
「是的。聲音真他媽響。」
「當時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我還醉著。」
「但你馬上就起床了。」
「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