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小心翼翼地開口,慢慢說道:「把它放下,羅斯。」

「什麼?」

「槍。把它放下。」

他順著自己的手臂看過去,臉上滿是困惑,彷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手裡拿著東西。他打了個嗝,這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突兀而難堪。他的臉色一變,一下子把手槍扔到了沙發上,就像扔掉一件熱得燙手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槍砸在一個靠墊上,撲通一聲掉在那個翻倒的威士忌酒瓶旁邊。

「這東西在他旁邊,」他說,「我肯定是把它撿起來了。但我沒殺他。」

我輕輕走過他身旁,肌肉依然緊張,雙眼注視著他的面孔,拎著槍管把槍撿了起來。槍管還是熱的。丹瑟爾一動沒動,我後退兩步回到門邊,把手槍放進我的外衣口袋裡,他依然一動沒動。

當丹瑟爾開口時,他顯得迷惑不解:「他在這裡幹嗎?」他指的是科洛德尼,「他怎麼會在這裡?」

「站在那裡別動。」我沖他說,「別動。」

我回到走廊。那個女傭還沒走,現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另外三個我不認識的人和她一起站在走廊盡頭,瞠目結舌。我一邊用眼角餘光看著丹瑟爾,一邊沖那個女傭喊道:「你叫什麼名字,小姐?」

「葛蕾塔。」

「好,葛蕾塔,下樓告訴經理,六一七房間發生了一起意外,有人被殺。」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聽到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跟他說我會叫警察。」我跟她說了我的名字,「但是別跟其他任何人說,只告訴經理。別離開酒店,警察可能會找你談話。」

等她快步離開後,我重新回到屋裡,關上門。門上裝的是鎖閂。不是那種帶彈簧的,出門時在屋裡按下鎖鈕,帶上門就能自動上鎖的那種;這種鎖必須在門外用鑰匙鎖上,或者在屋裡擰上鎖閂。我鎖上門,走近丹瑟爾,不過並未走得太近,因為我不知道他從這種茫然的狀態中恢複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他不再看地上的屍體,眼神轉到沙發上的酒瓶子上。「我得喝一杯,」他說,「上帝啊,我非常需要喝一杯。」

「別再喝了。」我說。

「我渾身發抖……」

「別再喝酒。坐到那邊的椅子上。」

那張椅子是仿維多利亞風格的。他坐在絨布椅面的邊緣,雙膝緊繃,胸口起伏,雙唇顫抖,彷彿在努力剋制自己不要嘔吐。

他身後卧室的房門敞開著。我走了過去,朝裡面張望。窗帘沒拉,可以看到窗外的電報山和柯伊特塔 。窗戶全都鎖著。床鋪皺皺巴巴,毯子被踢到了床尾一角。沒看見其他什麼東西。卧室里還有一扇門,那是衛生間,門開著,裡面大部分空間一覽無餘,什麼也沒有。

房間里共有兩部電話,其中一部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我往旁邊邁了一步,拿起話筒,撥了「9」,打外線。我看了看手錶:十二點三十七分。也就是說槍響時大概是十二點三十分。

我撥通了高等法院,讓總台幫我轉兇殺案件偵察組埃伯哈特警官,他是我當警察時最好的朋友,現在依然如此,我們的友誼已經持續了三十多年。這一周以來我都沒跟埃伯 聯繫過,所以我不知道他這個周末是否值班。如果他值班的話,事情就好辦些了。

事情如我所願。三十秒後,埃伯哈特接起了電話。我告訴他我現在在哪裡,並把我所知的全部事情跟他說了個大概。我說完之後,他怒氣沖沖,彷彿被咬了一口:「通俗小說大會上發生命案!又是你們這些傑出人物中的一員,你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

「這不是我的錯,埃伯。」

「我說是你的錯了嗎?十五分鐘後見,也可能得二十分鐘。」

我耳邊響起了「嘀嘀」的掛斷音。我放下電話,看著丹瑟爾。他仍然雙手緊握雙膝,身子微微前後搖擺,雙目緊閉,整張臉皺成一團。你幾乎能夠看出他所承受的痛苦,既有精神上的,也有身體上的。

科洛德尼的屍體就在旁邊,身下是織著玫瑰圖案的地毯。我走到旁邊,單腿屈膝俯視著屍體,同時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每當碰到由暴力造成的死亡,我都會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酷無情。不用觸碰屍體就能看出,他是近距離胸口中槍。燒焦的火藥與鮮血混在一起,沾滿他白色襯衫的前襟。在他身上我沒看到其他傷痕。

我直起身子,在房間里巡視了一圈。沒有搏鬥的痕迹,沒有什麼東西被弄亂,也沒有什麼東西被弄壞,除了灑在沙發上的那瓶威士忌。正對著大門的牆上還有一扇門,與隔壁房間相連接。奧齊·米克的房間?我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用動把手就能看得出,門是鎖著的。我湊到門框與門之間的縫隙上瞄了瞄,從那裡可以看到兩個門閂,一邊一個,都插上了。都是鎖閂的結構,跟大門上的類似。只不過這扇門不能從隔壁用鑰匙打開。

丹瑟爾發出一種低沉、可笑的哭聲。我轉身望去,此刻他身子不再搖晃,而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目光空洞,嘴角淌下一道口涎。他又開始發出那種聲音,持續不停。我終於意識到,那根本不是哭聲,而是那首熟悉的、沒有調子的歌。

我沒有煙

我一無是處

我身無分文

都他媽的去死……

我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歌曲戛然而止,他眼皮翻動,雙眼開始慢慢聚焦,彷彿剛從一段漫長的旅程回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緊緊盯著我,眼含淚水,充滿痛苦。

「跟我說說,羅斯。」我說。

「說?」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他口齒不清,「不知道。」

「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

「沒什麼可說的。我被巨大的聲響吵醒了。然後又響起其他聲音。我來到這間屋子,他就在那裡。躺在地上,旁邊有把槍。一開始我以為自己喝多了,酒精中毒引發了神經錯亂,有東西憑空從牆裡爬出來。上帝啊。」

「你是說不是你讓他進來的?」

「不,不是我。」

「那他怎麼進來的?」

「肯定是從什麼地方弄了把鑰匙。」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記得了。我和本尼從酒吧回來以後我就回屋了。該死的血腥瑪麗 讓我醉得很厲害。」

「本尼是誰?」

「大會上認識的一個傢伙。」

「你一個人回來的?」

「是的,一個人。肯定是睡過去了。」

「一直在睡,直到被響聲吵醒?」

「是的。」

「聽我說,羅斯。」我說道,「我也聽到槍聲了,那時候我正好在外面的走廊里。之後沒有人離開這間屋子,我進來的時候,屋裡除了你沒有別人。大門鎖著,很可能是從裡面鎖上的。中間這道門也鎖著,兩邊都鎖住了。除非有人能從卧室窗戶爬進爬出——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窗戶也上了鎖。你告訴我,怎麼可能是別人殺了科洛德尼?」

「不知道。」他一臉苦相,雙手緊緊抵著太陽穴,「上帝啊,我的頭要炸開了。」

「警察也會這樣盤問你的,這只是一個示範。」

「不是我乾的。我得跟你說多少遍?也許是他自己乾的。自殺。」

「當然。自殺的人特地死在你的房間里,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間;自殺的人對著自己胸口開槍,而不是像大多數人那樣對著頭,自殺的人特地從西比爾·韋德那裡偷來一把槍,而不是吃一瓶安眠藥或者跳樓,因為這樣更容易是吧?」

「西比爾?」丹瑟爾說,「甜妞帶著把槍?」

「你不知道這件事,嗯?」

他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一半咳嗽,一半乾嘔:「走開。他媽的走開,行嗎?」

有人在砰砰地拚命敲門。時間沒過多久,不應該是埃伯哈特,那就應該是酒店經理。我繞到門口,問他是誰,有人答道:「保安人員。經理跟我在一起。」

我打開門讓他們進來。那個保安名叫哈里斯,看起來就是那種老派酒店保安,好像我非常喜歡的《馬爾他之鷹》里的鮑嘉 。他個頭不高,衣著整潔,一頭灰發,優雅的雙手,穿著一件非常昂貴的威爾克斯-巴氏福特專營店 銷售的套裝。酒店經理里格比先生正像是歐陸酒店這種維多利亞風格的酒店經理:個子很高,嚴肅內斂,但現在一副焦躁恐懼的表情。他巨大的喉結上下顫動,一刻不停,好像繩子上不停抖動的悠悠球。

里格比沒待太長時間。他面色慘白地看了一眼科洛德尼的屍體,聽丹瑟爾唱了一陣「我沒有」的曲子,對歐陸酒店的聲譽問題發了一番感嘆,接著就去處理行政事務了。他走了之後,哈里斯向我詢問事情的大致情況。我把經過講給他聽,不過省略了許多相關細節,這樣便於他處理。他跟我一樣,知道像我們這種酒店保安、私家偵探之類的人最好不要跟謀殺案牽涉過多。

不過他也四處檢查了一下,跟我一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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