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伊萬·韋德的講座下午一點準時開始,地點在二樓的一間小型會議室。有兩個人跟韋德一起坐在長長的講台上,這兩人都是收藏家,也是《靈異故事》和驚悚小說方面的專家。整間屋子坐了一百五十多號人。吉姆·博安農、博特·普拉科薩斯、沃爾多·拉姆齊跟勞埃德·安德伍德一起坐在房間後面;弗蘭克·科洛德尼一個人坐在旁邊,心神不寧地擺弄著一根玉米芯煙斗,看起來跟昨晚一樣心事重重,西比爾·韋德則坐在右邊第一排,跟我和凱莉的座位間隔著一條過道,看起來跟科洛德尼一樣心事重重。

我跟凱莉在咖啡館吃了三明治,又聊了一會兒,但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假設她母親帶著一把點三八左輪手槍來參會不是為了做展示,而是另有原因,那這中間的原因凱莉不知道也猜不出;假設西比爾的手槍昨晚失竊的事是真的,與這起盜竊案相關的一系列問題我們倆也根本回答不了。是不是還丟了別的西比爾不願提及的東西?那個闖入者是不是專門沖著手槍去的?如果手槍就是他的目標,他是怎麼知道西比爾有槍的?他又想用這把槍幹什麼?

然後就引出了關鍵問題:他究竟是個局外人,還是跟這場大會相關的人員?

我試圖說服凱莉不要擔心,但這話聽起來空洞無力。我有一種煩躁的感覺:水面之下,事實正冒著泡,積聚著壓力,也許很快就會儲存足夠的力量,突然爆裂。這種感覺很難解釋,但這些年來我經歷了太多,當這種事情來臨時一定會注意到。

不過,講座開始之後,我就停止了對那把失蹤手槍的胡思亂想,全心沉浸在通俗小說的世界裡。韋德是個非常棒的公共演說家,機智詼諧的冷幽默牢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贏得笑聲掌聲不斷。他還展示了一項我所不知道的才能:變戲法。彷彿為了證明他剛剛闡述的一個觀點,他在說話間突然憑空變出一本《恐怖故事》。這一下非常隨意,手法十分嫻熟,一時間屋內一片寂靜,隨即響起了如潮的掌聲。

我湊近凱莉:「你父親什麼時候變成業餘魔術師的?」

「哦,從我記事起就是。他很喜歡舞台魔術,就這個話題寫過五六本書。很棒,不是嗎?」

「非常棒。」

通俗小說掌故本身也非常精彩紛呈:歷史事實、關於作者和編輯的趣聞逸事,以及點滴內部消息。我對《靈異故事》的了解增進了許多,對涉及性虐待的驚悚小說的了解也增進了不少,如《十分神秘》、《驚悚故事》、《驚悚神秘》等,這些三十年代的通俗小說雜誌封面往往畫著半裸的年輕女郎,被惡魔鞭打、棒擊、浸在酸性液體或煉化的金屬里,或是遭到其他各種工具的折磨。

講座開了一個半小時。所有人都覺得這場講座相當引人入勝,除了弗蘭克·科洛德尼。講座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顯得焦躁不安,渾身肌肉都在顫抖,隨即便起身離開了。最終,韋德以另一個戲法結束了講座:把一本通俗小說雜誌變成了他自己的一本書。這個結尾乾淨利落,完美無缺,觀眾中再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我們走出會議室,進到大堂。凱莉說:「我得給辦公室打個電話。他們給我放了一天假,不過還是希望我能登記一下。」

「我在這裡等你參加吉姆·博安農的講座吧?」

「幾點?三點十五?我那時候應該回來了。」她沖我皺了皺眉,帶著批評的神情,「你為什麼不整理一下你的領帶?」

我低頭看去,「怎麼了?」

「沒有乾洗店幹不了的活。你的領帶看起來就好像是什麼藍色的動物屍體趴在你的襯衫上。」

「非常感謝你指出來。」

「不客氣。」她沖我一笑,轉身離開。

我找到衛生間,站在鏡子前檢查了一下我的領帶。有點皺,有點臟,但它的底色是深藍色,因此看不太清上面的污漬——也許吧。我摘掉領帶,塞進了外衣口袋裡面,然後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

該死,但是她有本事讓我覺得充滿自信。

我順著樓梯走進大堂,出了酒店,走進午後和煦的陽光中,一直走到我停車的地方。我把自己在書市買的書和那條領帶放進了後備箱。回酒店的路上,陽光照在身上,我覺得很渴。來杯冰涼的啤酒是個不錯的選擇,離博安農的講座開始還有二十分鐘呢。

歐陸酒店的酒吧位於大堂旁邊,但要穿過一道相當長的走廊才能到,走廊兩邊的玻璃匣中放著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我剛剛進入走廊,就聽到裡面爆發出一陣騷亂:椅子砰的一聲被撞翻,好幾個人同時大聲嚷嚷起來。其中最響的那個聲音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憤怒,正是羅斯·丹瑟爾。

天哪,怎麼了?我一邊想,一邊小跑著進了酒吧。酒吧里很黑,深色木質嵌板傢具,高高的天花板影影綽綽,燈光昏暗,幾乎看不見。過了幾秒鐘我的眼睛才適應過來,然後我看到了丹瑟爾。他和弗蘭克·科洛德尼站在一面牆邊,拳頭死死抵在科洛德尼的襯衫前領口,鼻子快湊到了對方的鼻子上,嚷嚷著一些不連貫的語句。沃爾多·拉姆齊也在那裡,一邊叫丹瑟爾放手,一邊拽他的胳膊,不過沒什麼效果。屋子裡包括吧台服務員在內還有五六個人,傻傻地看著他們,什麼也沒做。

我急匆匆走上前去,拉住丹瑟爾的另一隻胳膊,和拉姆齊一起勸他放手。科洛德尼抬起一隻手,揉了揉喉嚨,咕嚕了幾聲。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但這是出於跟丹瑟爾相同的怒氣,而不是恐懼。

「放開我,他媽的去死!」丹瑟爾嚷道,「我要收拾這個婊子養的,我要收拾他!」

我對他說:「你誰也不用收拾。」他轉過頭,彷彿才看到我。一部分怒氣從他臉上消失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無聲地嘟嚷了幾句,對科洛德尼怒目而視。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拉姆齊。

「該死,我不知道。他一分鐘前來到這裡,把弗蘭克從椅子上揪了起來,罵他是個大騙子。」

「他就是大騙子,」丹瑟爾說道,「他媽的一點都不錯。」

顯而易見,科洛德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瞪著丹瑟爾:「你是個瘋子醉鬼,你知道嗎?你應該被關進監獄。」

「你也一樣,混賬。他媽的聖昆丁監獄 。」

「別說了,羅斯。」我對他說,「如果你不想惹麻煩,就管好自己的脾氣和自己那張嘴。這是公共場合。」

「他是那個惹麻煩的人,不是我。」

「怎麼了?你怎麼氣成這樣?」

「他是那起詐騙案的幕後黑手,就為這個。」

拉姆齊驚愕地瞪著他。科洛德尼說道:「你騙人。」

「我要騙人就去死。你把這張紙條偷偷塞進了我的口袋,就是這樣。在樓上,就是幾分鐘之前,你在大廳里撞見我的時候。」

我問道:「什麼紙條?」

「放開我的胳膊,我給你看。」

我稍稍鬆了鬆手上的力氣,看他會不會還有什麼莽撞的舉動,確定他沒有此類打算後才把手放開。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片,遞了過來,一邊仍死死盯著科洛德尼。紙上列印了三句話,跟之前那封信和《迷霧》手稿裡面的字體都不一樣,也沒有簽名。

「寫的什麼?」拉姆齊問我。

「現在錯不了了,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我的價碼漲了:一萬美元,星期天半夜之前付款。否則星期一早上你的剽竊罪證將被公之於眾。」

「不是我寫的,」科洛德尼說道,「一派胡言。」

我看著丹瑟爾:「你確定是他把紙條放進你兜里的嗎?」

「我當然確定。剛才還沒有呢,除了他之外我再也沒有接近過其他人。他媽的絕對就是他。」

「酒精中毒引發的精神錯亂,」科洛德尼說,「這傢伙瘋了。」

「你知道有關這起敲詐的事情嗎,科洛德尼先生?」我問他。

「不知道。」他的一腔怒火彷彿消失了,又開始顯得坐立不安,「我沒必要回答你們任何人的問題,也沒必要忍受更多侮辱。」他撐住牆,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繞過丹瑟爾,向吧台走了過去。他到那裡的時候周圍別無他人,其他顧客都不見了。

丹瑟爾沖我說道:「你就這樣讓他走了?」

「我還能怎麼辦?沒有證據證明他有問題,只有你說的那些話。」

他的情緒變得十分低落。儘管酒吧里燈光昏暗,還是能從他臉上看出這點。「他下次就跑不掉了,我跟你說。不像這一次。」

我讓他放鬆點,別犯傻,但他徑自走開了。有一刻他彷彿還想去跟科洛德尼決一死戰,不過他轉了個方向,大踏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拉姆齊說道:「上帝啊,他真是喝多了。」邊說邊搖了搖頭。

「你覺得他說的有關科洛德尼的話不是真的?」

「我表示懷疑。我看不出弗蘭克會寫什麼《迷霧》之類的東西。那篇小說裡面滿是曲折含蓄的弦外之音,作者自己估計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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