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樹 第四章

夏少元並不喜歡做老師。

但是如果你出生在一個祖父母是老師、父母也是老師的家庭里,想要擺脫這個宿命似乎有點困難。

在四個老師的管教下,夏少元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得多。別的孩子還在撒嬌的時候他已經非常注意自己的談話動作是否得體、儀錶是否符合規矩了,這直接導致他和周圍的同齡人之間出現了代溝。無論是小學、初中還是高中,他幾乎都只是個學習機器,在學校沒有任何朋友,連老師也覺得他非常古怪。如果他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恐怕真的要變成一個書獃子了。萬幸的是,他考取了一所遠離父母的也是全國最好的師範大學,而大學生活讓幾乎是用碳素筆素描出來、只有骨架毫無顏色的生活開始變得絢麗多彩起來。

事實證明,夏少元其實是一個很有情趣的人,在同學的熏陶下,他很快展現出了自身的優勢,無論是表演話劇、寫詩還是演講,甚至以前他不擅長的體育運動都表現出色。逐漸脫離書獃子迂腐氣息的他開始變得充滿朝氣和活力,原本就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他更加吸引異性的注意。夏少元談過一次戀愛,不過畢業後就各飛東西了。分手的時候夏少元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難過或者傷痛,唯一不適的是,他的嘴裡分泌出一種類似老薑的苦辣味道——年少時候身子單薄,經常熬夜看書弄得感冒,祖母就會熬薑湯給他喝,所以這種味道讓夏少元記憶非常深刻。看著幾乎哭成淚人的女友,他問自己是否真的愛她,還是說愛也不過就是如此,並不像文學著作和電影藝術中描寫的那樣可以刺進人的骨髓,充其量只是在皮膚上劃一道小口子而已。

畢業後他來到了一所非常著名的中學任教。這是一所很奇特的學校,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聲譽讓你可以在這裡輕易找到很多達官貴人或者富豪的子女,但是這裡也有很多窮困家庭的孩子,這些處於世界兩個極端的孩子過早地相遇了,他曾經極力消除兩個階級之間的距離和誤解,但是矛盾依舊存在,這讓夏少元非常頭疼。畢竟人生觀與世界觀差得太多,後來他也習慣了,只是在矛盾爆發的時候盡量站在公正的角度處理一下。

而龍澤在他看來是個奇特的孩子。首先龍澤的家世非常神秘,夏少元只知道他家裡非常有錢,但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雙親,只是一個他叫做姑母的監護人來過學校幾次。龍澤沒有其他貴族孩子的高傲氣質,雖然夏少元不願意稱呼那些半大孩子為貴族,但事實上他們和中世紀歐洲貴族的確沒有太大區別,等待他們的是一條極為平坦的大路,除非他們自己不想走了,弄斷雙腿趴在地上,或者說即便如此,也會有人硬拽著、抬著他們走到終點。

龍澤很奇怪,與其他出身上流的孩子不同,他沒有什麼架子和排場,衣著簡單幹凈,動手能力很強,不怎麼用功學習但記憶力十分驚人,幾乎瀏覽過一遍的東西都可以一字不漏背誦下來。但是他卻有一個很普通很平凡的朋友——舒介一,夏少元幾乎無法留意這個學生,甚至根本有一種發自心底的無視感。當然這不是夏少元的錯,實在是介一過於普通了,所以夏少元很奇怪為什麼如此優秀的龍澤會和介一成為好朋友。

夏少元的腦子又開始混亂起來,剛才和龍澤相撞也不知道撞到了哪裡,總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可是又覺不出來,就好像你忽然感覺到身體某個部位很癢,但是伸手過去卻找不到那個癢的點。這種奇怪的感覺困擾著夏少元,直到他路過一個小攤販。

那是一個賣肉包子的小店,店外面擺著高高一摞銀白色的蒸屜。打開蒸籠,裡面是一個個潔白誘人、肥胖可愛的大肉包子,冒著白花花的熱氣。很多起晚了的孩子都從這裡買幾個包子充饑。

這時候一個孩子咬著肉包從夏少元面前快速跑過,白色包子里是一團深紅色的肉塊,被咬開的肉餡散發出一股非常誘人的夾雜著香料的肉香。

夏少元覺得噁心。他幾乎是捂著鼻子從肉包店前疾步走過去,可是太晚了點。

從喉嚨深處,不,應該是胃部湧現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他很想嘔吐,可是好像有什麼東西緊緊粘在食道黏膜上,接著從舌尖到舌頭後部兩側都浮現出一種酥麻感。夏少元覺得自己的舌苔像身上的汗毛一樣全部鼓了出來,雖然看不見,但是他轉動著舌頭舔著自己的口腔,可以感覺出上面起了一片小而圓形的突起,接著是怪異的味道,說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是肉味。

像是用酒糟浸漬時間過長有些變質的略帶酸味的豬肉,夾雜著令人發膩的甜味,彷彿就在嘴裡,在牙齒下。夏少元的後槽牙輕輕上下一咬合,就可以清楚察覺到那富有彈性和韌勁的瘦肉質感,牙縫之中甚至還有塞著肉絲的那種輕微不適感。這一切都讓夏少元非常恐懼,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他渾身發抖,差點站立不住。

為什麼會有這種味覺?實際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夏少元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肉了。多年來他保持著基本不碰肉類的習慣,最多只是吃一些蛋類或者喝點魚湯,所有白肉紅肉他即使看見都會噁心嘔吐。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記憶之中彷彿缺失了什麼,印象里兒時的他是不討厭甚至是喜歡吃肉的,大學也是。如果硬要追溯起來,似乎是畢業後的幾年之中突然對肉食反感起來,他總覺得那段時間好像發生過什麼,但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夏少元掏出隨身帶的水杯。他有些潔癖,不喜歡辦公室配發的茶杯,因此會從家裡帶來泡好的茶水潤潤嗓子。畢竟語文老師要說的話比其他老師要多上許多,再加上是班主任,免不了一天下來喉嚨紅腫聲音嘶啞。他迅速扭開瓶蓋,喝下幾口略帶苦味的清涼的茶水,將胃部的異味壓了下去,這才覺得舒服許多。接著他便迅速朝學校走去,早讀是必須到場的,好歹要交代一下最近的背誦計畫。

剛進校門,一個女生從身後追了上來,幾乎是蹦跳著來到夏少元面前。女孩面目清秀,梳著一條馬尾,一襲白色連衣裙。夏少元並不認識她,不過有點兒眼熟。

「夏老師好!」女孩彎下腰,辮子隨著身體的動作擺動起來。

「你好。」夏少元禮貌地回答道,但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女孩只好和他並肩走著,這讓夏少元很奇怪。

「有事情么?」

「嗯,您可能不認識我,夏老師只是在我們班代過幾節課而已,不過,我一直忘不了您。」女孩很爽朗,像夏天的雷雨,躁動著的青春激情洋溢在臉上,又帶著如雨後空氣的潮濕清純味道,不過她的臉上還是有些微微發紅。

夏少元轉過頭看了看她。

太年輕了,不,可以說是稚嫩,像嫩芽一般,只需要稍稍用力就會被掐斷。

「還是好好學習吧。」夏少元說了句沒有邊際的話。

女孩愣了愣,不過她沒有氣餒,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他,見夏少元不接受,乾脆直接塞到夏少元懷裡,然後擺擺手一溜煙跑開了。夏少元在原地哭笑不得,不過出於好奇他還是拆開了信。

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用的典型的信紙,花里胡哨的信封上卡通圖案比字還多,信紙帶著青蘋果的香氣,上面寫著的幾行字字跡清秀但有些抖動,興許寫的時候手腕不穩或者不是在平整光滑的地方寫的吧。

「夏老師,我第一次見到你、聽你說話時就被你吸引了,就好像老師說的黑洞效果一樣。我實在受不了了,今天下午放學後可以和我好好談談么?我知道你不會答應,但我會一直等著你,就在這附近的一片杜松樹林。如果你不來,我就等一整夜,那裡人很少,很冷哦!」

夏少元覺得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信的落款只有一個笑字和一個手畫的笑臉。

真是不可理喻。夏少元冷笑了一下,將信件揉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然後朝著自己班級的教室走去。

在紙團扔出手的一剎那,夏少元感覺到一陣心絞痛,疼得他的身體都縮成了一團。毫無來由的疼痛讓他迷惑不解,萬幸的是這種狀況很快就過去了。剛才發生的事情讓他想起了在來學校的路上龍澤問他的話題。

當時夏少元被龍澤問住了,這個問題彷彿在他腦子裡沒有容身之處,除了大學的那個女孩子,他沒有其他半點關於愛情的經歷,甚至包括那個女孩子,他也無法肯定算不算是自己的愛人。夏少元習慣給予對方完全正確的答案,或許是老師養成的職業病。每次學生問問題他都生怕說錯,畢竟語文不是數理化那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語文涵蓋知識太廣泛,稍有不慎就容易答錯,加上現在孩子都會上網,有些頑皮的學生甚至會故意找好了答案再來刁難老師,所以夏少元往往習慣於考慮再三,覺得答案準確無誤後才去回答別人的問題。偏偏那個叫介一的男孩子特別喜歡問為什麼,彷彿有一點不明白、不確切的地方都會讓他不安和難受,連夏少元都有點討厭他,但奇怪的是龍澤卻和介一相處得如此之好,兩人親密無間,如同兄弟一般,真是令夏少元非常費解。

整個上午夏少元都有些神情恍惚,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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