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樹 第二章

天空還有點兒灰暗,尚未將夜衣完全褪去。介一抬起有些酸痛的脖子看了看,還能看到一輪慘白的新月掛在天空上,而東方已經有些魚肚白了,興許再過半個小時就要日出了吧。雖然接近立夏,但是早上還是有些冷,帶著潮意的空氣緩緩地滑過介一裸露在黑底紅色橫紋的全棉襯衣外的脖子的時候,就好像有人用冰涼的手輕輕撫摸了他一下,特別是在這片杜松樹林里。不知道為什麼,介一每次來到這片林子里都會有種抑制不住的難受,他不太明白女孩為什麼總要約他在這裡等。這片林子總是散發著一種讓介一說不上來的味道,無法形容,談不上難聞,不過卻總讓介一有種想迅速離開的慾念。他壓抑著自己蠕動的雙腳,為了不讓身體受涼,還使勁跺了跺腳,樹林里發出了啪啪的回聲。這個時間段人太少了,而這條路本來就異常偏僻,即便是上下班高峰期也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與這個城市其他街道的繁忙堵塞形成了鮮明對比。介一轉動著被早上的涼風吹得僵硬的脖子,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如果她父親不討厭我就好了。」介一嘀咕起來。記得第一次送女孩回家就被她父親看到,對方當著為數不多的鄰居的面把女兒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雖然話語里沒有說介一半個字,但是那種尷尬可想而知。女孩漲紅著臉走進筒子樓,介一一直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他期待女孩回頭看他一眼,可是他只看到女孩瘦長的身影被樓內黑暗的樓梯慢慢吞沒。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第二天並沒有責怪他,兩人之間的關係反而更加親密起來。不過女孩希望介一每天早上都在杜松樹林里等著,然後送她去教室。但這樣一來,兩人每次都這麼早出現在教室里,難免被人說閑話,所以介一每天都先送女孩去學校,然後自己再騎著自行車去別的地方逛逛,等時間差不多了才回教室。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以前經常是介一慢慢地騎著自行車跟在女孩身邊,最近這段時間女孩卻一直要求坐著自行車去學校。當然,介一併不反對,只是覺得這樣一來,本來就不長的那段路顯得更加短了,和女孩在一起的時間也更少了。雖然有少許遺憾,但女孩坐在車上讓介一感覺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光是女孩的手拉著自己的衣服都會讓他興奮不已。兩人的關係隱瞞得並不是十分嚴密,只是因為臨近高考,大家都忙著自己的學業,對周圍的事情並不太關心。介一也和女孩保持著距離,他們之間僅限於拉拉手、聊聊天。介一的心裡一直有個夢想,他希望熬過這個黑暗的夏天,等待著秋天和女孩在同一所大學裡再會,收穫自己苦心栽培多時的愛情。

想到這裡,介一忍不住笑出聲來。

咯咯咯。介一忽然聽到樹林里響起了怪異的笑聲,這絕對不是他自己的,他不可能發出這麼奇怪的笑聲。那笑聲說不清是來自男人還是女人,甚至分辨不出是孩子還是老人,不如這樣說,它更像機械發出來的那種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些發澀和微微的震顫。

這笑聲有些熟悉,就好像記憶深處的一道疤痕一下子被撐破開來,流出幾條潺潺的鮮血。但介一想不起來這疤痕究竟是何時形成的、又是怎麼形成的了。

介一轉過身,看到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杜松樹,但是笑聲卻無跡可尋。他將自行車推到一株樹下靠著,自己慢慢地在樹林里尋找起來。這片樹林並不大,走上一會兒就一覽無遺,只不過現在天色還比較暗,所以看不太清楚。

咯咯咯,那聲音再次響起。介一這下辨明了方向,那是從一株又高又闊的杜松樹上發出來的,聲音有些沉悶,似乎是從樹榦或者樹根部發出來的。

介一走過去,將耳朵緊緊貼在杜松樹的樹皮上,粗糙尖銳的樹皮靠在細嫩的耳垂上,讓介一有種很奇妙的感覺:自己是如此接近一棵樹。他可以聞到杜松樹發出來的獨有的味道,不過這味道並不是他之前聞到的那種,而是有一種類似清涼油的刺激感,讓他有些精神起來,可惜的是介一併沒有聽到剛才那咯咯咯的笑聲。

他有些懊惱,好奇心此刻完全佔據了他。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體內躁動著的原始的雄性本能被家長、學校和高考壓抑著,往往轉變成一種偏執的力量,比如對體育活動的瘋狂熱愛,或者脾氣暴躁易怒。而到介一這裡,卻是那種飢餓的好奇心,遇見奇怪的事物如果不搞清楚就好像胃部沒有填滿一樣,這種求知慾表現出來就是讓老師非常頭疼的糾纏和提問。剛開始老師們很喜歡介一,但時間一長就對他產生了厭倦甚至厭煩,他們害怕這個個子不高、長著緊緊貼在額頭的頭髮、有著一雙褐色眼睛的圓臉男孩子。有一次,介一因為生物課上對青蛙的解剖沒有弄清楚,就回到家央求父親買了半斤青蛙,自己一個人蹲在廚房一隻只開膛解剖,直到他把青蛙所有的內臟結構都弄清楚為止。介一覺得只有這樣他才會好過一些,如果事情無法解決或是沒有答案,好奇心會將他慢慢吞噬掉,就像響尾蛇吃掉被麻醉了的老鼠,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尋找問題的答案和與女孩在一起都是介一減壓的方式,因為他既不會任何體育運動,也沒有別的什麼愛好。他的求知慾完全是為了搞清楚答案而已,沒有其他的理由,因為他覺得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就會一直處於非常難受的飢餓狀態。

最有意思的是,女孩經常會出一些古怪的問題給他,或許大多數是來自於網路或者其他的途徑吧。女孩與自己不同,她的知識面很廣,因此每次回答問題都讓介一絞盡腦汁,而且一旦答不出正確答案,她就會借故冷落他,而介一的好奇心也同樣折磨著他自己。

介一正打算俯下身體將耳朵貼在大杜松樹的底部,聽聽笑聲是否來自於那裡,肩膀上忽然多了一隻秀氣的女性手臂,還輕輕拍了拍他,介一嚇了一跳,他轉過臉來,看到女孩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你在幹嗎?」女孩奇怪地問道。

「沒,沒什麼。」介一慌亂地掩飾。這也是他的習慣,介一從來都不願意與別人一起分享找到答案的快感和激動,因為多一個人這種滿足感就會減少一半,任何人企圖和他一起尋找答案都是不被允許的,她也不例外。

「或許這是一種怪癖吧,人嘛,總要有種愛好,也許等高考結束後,自己會慢慢遠離這種心理的。」介一想道。

「送我去學校,快。」女孩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接著很快轉過身。由於她的動作幅度較大,腦後紮起來的馬尾辮飛揚起來,像刀子一樣把四周的空氣剖開,頭髮上殘留著的混雜著香皂的少女特有的香味隨著風淡淡地吹進介一的鼻孔里,介一像狗一樣使勁地吸了吸鼻子,這香氣透過鼻孔直接進到顱內大腦里,讓他陶醉起來。

「快點,磨蹭什麼啊?」少女有些氣惱起來。介一這才回過神來,他一陣小跑騎上自行車,少女也坐到了后座上。介一左腿往地上使勁一蹬,自行車載著兩個人朝前緩緩駛去。介一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棵最大的杜松樹,有些戀戀不捨,如果不是女孩的打擾,說不定他已經找到答案了。

很快,那片樹林消失在了介一身後的視野里。

一路上,介一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著,兩人之間似乎過於熟悉了,以至於熟悉到無話可說了,而且由於自行車逆風而行,這讓介一有些吃力,一開口風便灌進嘴巴里,一不小心就順著咽喉吹到胃部,讓介一的腹部漸漸產生一陣又一陣輕微的痙攣感。

「介一,你打算考哪所大學?」女孩的聲音有些微弱,介一幾乎要豎起耳朵才聽得到。

「你呢?」介一大聲說著,他怕女孩聽不清楚,其實他根本不用擔心,因為女孩處於下風位置。

「師範吧,或者軍校,我也不知道,總之要找一所盡量少花錢或者不花錢的學校。」

「好,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介一肯定地說。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介一以為女孩說的話自己沒有聽見,於是又重複了一句,可是女孩依舊沒有回答。

介一也就不說話了,腦子裡忽然浮現起剛才在杜松樹林里聽到的怪異笑聲。

「對了,上次的答案我實在想不出,要不你告訴我吧。」介一猶豫了很久,開口乞求道。

「是企鵝的那道?」女孩想了一會兒。

「嗯,你說的那個從南極回來結果吃了企鵝肉就突然自殺什麼的。」介一不太記得問題的全部內容了。

「哦,那個啊,很簡單。」

「嗯?」

「因為,之前他吃的是人肉啊,結果後來吃到真正的企鵝肉,發現味道不同,當然就想起之前的事了。」女孩隨口回答道。

自行車突然緊急剎車停了下來,女孩差點摔下去。

「怎麼了?」

「你說的是真的?」介一轉過頭,眯著眼睛,用那種特有的不露出牙齒的笑容看著女孩,女孩不以為然。

「當然是,問題的答案就是如此。再說這個問題也不是那麼難吧。」

介一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答案。」

自行車的輪子再次轉動起來,之後兩人沒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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