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樹 第一章

初夏的季風讓繪里越來越坐卧不安,身上的亞麻襯衣被細密的汗液慢慢地浸透,被風乾後又似有似無地緊緊粘上脊背的皮膚。毛孔被堵塞,汗水無法順利地排泄出來,這讓繪里總覺得有人在自己背部撒了一些粗糙的細沙,有些癢,但伸手過去又弄不清楚究竟是哪個地方。右手邊風扇的扇葉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那是屋子裡的灰塵和從電機里漏出來的機油混合在一起的黏合物,像正在加熱過程中的瀝青,光是瞟上一眼都讓繪里覺得噁心,更不要說自己的身體正被由這種東西吹出來的熱風所包圍著。

一想到那些污穢之物正混雜在風裡吹在自己的臉上,繪里不由得心中煩躁起來。空調對她來說完全是奢侈品,連一個新風扇都是奢望。每次望見父親沮喪頹廢的眼神以及母親被皺紋勾勒出來的素描臉,都讓繪里對這個夏天感到絕望。如果是以前也就算了,大不了將就一下,可是再過幾個月就要參加高考了。偏偏這個南方濕熱的城市只要一進入四月,清明的雨水還沒澆透乾燥的地面,太陽就毫不留情地蹦出來。在這種環境下,別說溫習,光是坐著都已經很浪費體力了。很多同學一下課就趕回家,因為教室里非常悶熱,可是在繪里看來,好歹教室里還有幾個吊扇,比自己家裡好太多了。可就算她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去,到底還是要離開教室的,所以繪里向老師申請做教室門鑰匙的保管員,負責早開晚關。這本來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希望在辛苦溫習到深夜之後好好睡一覺,哪怕早上多睡上一分鐘也是好的,而保管員晚開一分鐘門就要遭受眾人的責難。作為鑰匙保管員,無疑要犧牲很多睡眠時間,不過這對繪里來說無所謂,因為在那個悶熱潮濕如蒸籠般的廉租房裡,自己根本無法睡到天明,早點來教室倒還可以小憩一下。

令繪里自豪的是,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長相,自己都是一流的,或許這是與生俱來的吧,上帝關閉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繪里深信,貧困可以改變,可是要改變頭腦與臉蛋就難了,當然可以整容,但那也是虛假的。繪里姣好的長相和雪白的皮膚都讓她成了學校異性視野里的焦點,可惜的是,裹在她身上的那套常年不變的亞麻襯衣就好像包裹著明珠金玉的土氣黑盒子,將繪里的光芒遮蔽了不少。這是她被那些不如她聰明漂亮的同齡同學所嘲笑的唯一缺點。繪里絲毫看不起她們,因為這些同學整日拿著沾滿碎玻璃的裝飾品,將眼睛描畫得如同熊貓,剛到春天就穿起過膝短裙,露出那雙分不出膝蓋在什麼部位的粗如柱子的腿,她們根本不會明白繪里究竟想要什麼。她們看著繪里,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這傢伙真是窮啊,居然連裙子都買不起。

這就是生活,雖然很無奈,不過繪里依然忍受著,因為她知道,只要考上大學,一切就都結束了:不必蹲在黑白電視機前看新聞聯播;不必一邊吃飯一邊忍受著樓道公共廁所飄來的尿騷味,還混雜著勞作一天的人們脫下來的衣服與襪子的汗酸味,有點像那種發酵過頭的豆腐乳的味道;也不必忍受著那台總是發出嘎吱聲隨時有可能解體飛出扇葉的電風扇——這可不是開玩笑,聽父親說,住在樓上的劉家的小兒子就是被這種廉價的電風扇弄死的,好像是網罩突然脫落,扇葉飛了出來,直接把小孩的半拉腦袋給削沒了,真慘。

繪里想著想著,忽然出神起來。房間實在太小,一家人在這個十二平方米的空間里生活了十幾年,即便背對著背,繪里的父親還是憑直覺發現女兒溫習功課的時候走神了。這種感覺很奇妙,親人之間的紐帶就是如此,好比從密密麻麻排成一條黑帶般彼此緊緊靠著、你的腳踏板卡進我的後車輪、我的扶手鉤住你家坐墊的自行車堆里一下子認出自己的自行車一樣,那完全是一種感應,非要說的話,也就是兩個字:熟悉。

繪里沒有察覺到父親散發的不悅,依然暢想著幾個月後拿著錄取通知書離開這個囚牢的快樂場景。繪里一直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裡被關起來的公主,是的,就是這樣,很快公主便可以離開困境,成為一名真正的公主。

父親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下,那咳嗽乾枯尖利,像指甲划過黑板發出的聲音,又像是折斷木柴的噪音,這生硬的咳嗽聲將繪里從夢境中拉回現實。想到無論未來如何,目前現實還是如此,繪里不免有一絲沮喪,背上更覺黏稠起來。

她繼續溫習功課,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父親看到女兒認真看起書來,不由得露出微笑,他自作多情地以為是自己的細心把女兒引向正途,因為他明白,女兒的高考不能有半點失誤,自己沒有一丁點的人際關係和金錢來對付女兒萬一的高考失敗。在繪里父親眼裡,窮人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學習,如果學習還要花錢,那不是荒謬么?無異於讓一個乾渴得快要死去的人去喝自己的血來止渴。可是現實就像蹺蹺板,不可能存在絕對的公平。繪里的父親經常在吃飽後發牢騷,當著女兒的面說:「所謂擴招擴招,不過是把闊的招進去了而已。」這些話看似自言自語,實際上是說給繪里聽的,所以他不允許繪里在學習上有一丁點偏差,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其實對於他的管教,繪里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她之所以如此勤奮,只是心裡明白這個道理而已。

時間慢慢流逝,夕陽將最後的一點熱情揮霍乾淨,不過溫度並沒有降低多少,反而更加悶熱起來,看來要下雨了。

繪里背完一段歷史資料後覺得光線暗淡起來,於是伸出手打算扭開檯燈。不是完全暗到眼睛受不了,她不會輕易開燈,因為家裡對每一度電每一滴水都是精細計算的。更何況這盞檯燈已經用了很多年了,好好保養、避免它突然壞掉也是繪里必須留意的。家中多餘的錢用來買必備的參考書後已經捉襟見肘了,任何一項超出計畫的開支都會讓父母心疼許久。繪里並不是心疼他們,只是不想聽到那些讓她心煩意亂的抱怨和牢騷。

繪里伸出那雙讓人在這潮熱的初夏黃昏看到都會感覺到一絲清涼的白皙的手去擰書桌角落裡的檯燈開關,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一下。書桌就放在家裡唯一的通風處——窗檯旁邊。整個樓層就像是裝在長方形鐵盒子里的一塊塊堆砌好的過期發霉的餅乾,別說抗地震了,就是門前過去一個跑步鍛煉的胖子,這個樓都會像患了腦血栓後遺症的病人一樣抖動起來。繪里家在三樓,透過老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樓外的情景。這棟樓遠離馬路,雖然不夠通風,冬冷夏熱,不過好在夠安靜,窗外種著大片的杜松樹。據說這棟樓年代很久遠了,在戰爭時期是一家戰地醫院,因為偏僻,交通不便,每次拆遷倒還輪不到它。杜松樹生命力很強,樹皮斑駁粗糙,像乾涸的河床,可是大都長得非常高大筆直。據說杜松樹的樹皮、樹葉都可以入葯,它本來是盛產在歐洲中部的常見樹木,隨著人類的遷移也在這裡繁衍開來,不過依舊不算太多見,因此很多人還叫不出它的名字。繪里之所以認識,是因為她偶然看到過一篇關於杜松樹的文章。那是一個希臘神話,那條永遠不睡覺的金龍被美狄亞用杜松樹枝盛著的魔液滴入眼裡才昏迷過去。繪里在閑暇的時候去找了關於杜松樹的資料,結果發現杜松樹在歐洲民間被認為是一種神木,是具有通靈力量的植物。不過繪里對此並不感興趣,充其量不過是和國內傳說中的桃木在一個等級吧?不過,由於有了這片樹林,繪里每次看書眼睛累了的時候都會抬起頭瞧瞧樹葉和在樹枝上休息的小鳥,這也算是一種享受吧。

這次,繪里依舊如平日里一樣微抬起頭,發覺原本熟悉的那片杜松樹林似乎有些異常。由於天色實在過於灰暗,繪里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細看了起來。這次繪里終於看明白了:樹林里好像比平時多了樣東西。

不,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人!

在最粗、最大的那棵杜松樹下站著一個表情獃滯的小男孩,大概四五歲吧,不過只能看見一半身體,另外一半被樹榦遮住了。他一隻手扶著樹榦,露出半張臉來,全身的皮膚白晃晃的,即便在這麼暗的環境里看起來也還是有些瘮人。繪里總覺得那孩子露出來的那隻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她有些心慌,剛才的悶熱一下子被緊張所代替。她感覺到上半身的血液都往腿部集中過去,手掌開始有些冰涼,額頭冒出了冷汗,這種怪異的感覺之前從未有過。

那孩子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一直看著自己。

雖然天氣很熱,但也還沒到脫個精光的地步吧?或許那孩子的父母認為這樣不容易長痱子,不過孩子也這麼大了,多少有些不好吧。想到這裡,繪里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了。也難怪,越是臨近考試就越有些神經過敏吧。繪里搖搖腦袋,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想繼續看書。

可是等她睜開眼睛,她看到那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居然在一瞬間從那棵大松樹下爬了上去,站在了杜松樹腰部往上一點兒的樹杈上,即便是一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人也不會這麼快吧。這次繪里看得更清楚了,原來他不是完全光著,腰部以下到膝蓋部位緊緊地裹著一層布一樣的東西,一條條的絮狀物在邊緣凸起。繪里眯起了眼睛,好奇心讓她恨不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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