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睡美人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諾雅,這個讀起來略帶脂粉氣卻又像聖經人物的名字,實際上是我祖父的傑作。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所以執意在臨死之前交代我父親為我取這樣一個名字,而恰巧父親又是一位孝順的男人,所以無論我是否願意,這個名字恐怕要伴隨我一生了。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還算不錯,至少讓我和女性交往有了一點點好處。

說到女人,實際上我的異性朋友很多,但僅僅是朋友吧,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骨子裡執著於童話般的愛情,在人煙稀少、景色秀麗甚至帶著少許詭異的地方,懷中擁抱著自己的愛人,那將是多麼令人陶醉的畫面啊。

當然,我又回到了我的老本行了,雖然我不是畫師——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畫師,他們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畫家,記住,畫師和畫家之間是有差別的,就好像寫手與作家一樣。我不止一次問過父親是否喜愛畫畫,他總是笑著說當然喜歡,而我則繼續好奇地問那為什麼他不去專心創作一幅好的油畫,而是整天為人家做插畫賺錢——他和祖父都在一個《聖經》畫舫里工作,他們和其他畫師一樣,在特定的頁框界面里安插一片草原、一隻羚羊,或者是一位神,也有可能是《聖經》中的某位英雄人物,比如投石頭的大衛等等。小時候我十分不理解為什麼他和祖父都只是將繪畫當做職業,當做賺取飯錢的工具,不過長大後我逐漸理解了他們。父親常說,如果不想在繪畫或者其他藝術上失望,就不要把它當做職業,無論你擁有多大的才華和天賦,如果想要用它換取金錢還是放棄吧,因為一旦你有了這種想法並付諸現實的話,你會發現你的才華和付出的努力永遠換不回你心中認為平等的回報,那時候你就會去詛咒你所熱愛的藝術,憎恨它。父親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和祖父一樣放不開俗世的困擾,所以索性將繪畫看作一門謀生的手段而已,就好像屠豬的屠戶,釘鞋底的鞋匠,雖然畫筆看上去要比刀和鎚子高雅一些,其實本質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過父親心中的藝術夢想沒有破滅,而是寄託於我身上。可是令他有點失望的是我對繪畫沒有興趣,相反我更喜歡攝影,因為我覺得與其花上幾天的功夫畫一張畫,倒不如按一下快門直接而完全傳神地將畫面複製下來更輕鬆。我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攝影家,但是依然找尋不到心中所執念的童話般的愛情。

我拍攝過不少女孩,她們各種各樣,漂亮青春富有朝氣,但卻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似乎總是缺少了什麼,是靈魂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我完成了雜誌社的要求,得到了一個星期的假期。很久未曾去戶外了,我突然發現,身體經過一個冬天和初春的潮濕的侵擾,竟然有些遲鈍和生鏽起來,我決定去一個溫泉旅館好好休息一番。我不想去那些如雨後春筍般興起的只是將熱水倒入石澡盆的所謂溫泉旅館,那樣和去土耳其澡堂沒多大區別。我要的是真正的從地下冒出來的那種,所以我選擇了一座並不算出名卻年代久遠的溫泉旅館,據說已經有七十多年了,不過我從未去過,只是偶爾聽朋友提及。而更令我好奇的是,在那座溫泉旅館裡,有一位睡美人。

那個故事說起來可能諸位不會相信,因為那完全脫離人的思維常識。據說在八十多年前,那時還沒有溫泉旅館,那裡原本是一個公館,不,說是小型城堡更為恰當。一位在清朝末期移居海外的華僑之子在國外讀完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帶著他的德國妻子——一位標準的日耳曼美女遠渡萬里回到祖國,來到了這個當時幾乎沒有人居住的山中定居下來。據說是因為博士對當時的國家遭遇感到非常地痛苦和力不從心,就決定回到自己家族的領地里隱居起來,不問世事。但是在異國他鄉居住的妻子立即患上了思鄉症,看著日益消瘦不思茶飯的妻子,博士非常苦惱,不過萬幸他擁有大量的金錢,於是博士花費大量的金錢和人力物力,像尼布甲尼撒二世為心愛的米底公主建造空中花園一樣,在這個幾乎滿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和崎嶇的山路里蓋起了一座堪稱宏偉的中世紀風格的德國城堡。他希望美麗的妻子如茜茜公主一樣,居住在這樣一個有乳白色石料、藍色天頂的城堡里,周圍還開鑿了人工湖,城堡內部有著如迷宮般的數量眾多的房間,裡面都是西式的桌椅,還有圍爐和儲存食物的地窖、酒窖,紅色如鮮血般的地毯,以及掛滿牆壁的歐洲名家的仿畫。博士還特意請來了幾個歐洲人組建樂隊,定期為妻子表演不遜色於奧地利金色大廳的小型音樂會。他幾乎花盡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只是為博得紅顏一笑。美麗的德國妻子也深深為博士的苦心所打動。他們生下來一個漂亮的混血女孩。

這個類似童話的故事似乎也該有童話的美好結局,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博士的女兒在十六歲的時候患上了奇怪的病症,像冬眠了一樣死死地睡了過去,整個城堡都為博士的小公主擔憂不已。而博士的妻子因為女兒的疾病再次陷入了無盡的憂傷之中,最後居然鬱鬱而終;博士本人也痛苦不堪,將傭人、樂隊全部解散,自己也不知所蹤。而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全然消失了似的,有人說博士將她埋葬了,也有人說博士將她藏在了一個隱蔽的地下室里,甚至有人說博士將城堡以及大量的金錢古玩都和女兒放在一起,誰能找到這童話里的公主,自然可以獲得巨額的財富。城堡吸引了眾多探險家,甚至還有軍閥,但最後都是空手而歸。城堡在戰亂中銷毀殆盡,連石料都沒有留下來。

而這個溫泉,正是博士為妻子和女兒開鑿建造的,後來又出現了一座溫泉旅館。因為是無本生意,旅館雖然並不熱鬧,卻依然經營得下去,而睡美人的故事也多少吸引了一些像我這樣的傢伙來度假消遣。

等我辛苦地背著如同一座小山丘般的行李,沿著崎嶇如天梯的山路爬上了溫泉旅館的時候,卻不免非常失望。所謂的旅館,簡直就是一口陳舊的黑色盒子嘛。

黑色的盒子,不,更像是一口棺材。

我為自己腦中的想法嚇了一跳,長年來習慣畫面感的我經常會對靜態物體產生獨特的想法,但從來沒有如此怪異過。

我強迫自己將這種怪念頭趕出腦海,可這就如青春期的我力圖將那些美麗的女性胴體畫面趕出去一樣,越是力圖驅趕,它卻鑽得越深。

旅館看上去已經十分老舊了,雖然不知道確切的年份,但絕對比我的年紀要大上許多。旅館分為兩層,這時候我才發現屋頂是深咖啡色,而並不是我以為的黑色,於是我忍不住為自己沒來由的恐懼感到好笑。旅館屋頂由一個巨大的三角屋檐和若干個差不多規模的小屋檐環繞組成,全木質做成,興許就是這附近的吧,當地取材也方便。看得出木頭材質很好,沒有瞧見任何一處腐爛的地方,只是顏色有些淡了,可能因為這附近奇特的地理結構吧,雖然有溫泉,雨水卻不太多。二樓圍欄是硃紅色的米字結構,非常漂亮,分散著擺開幾盆叫不出名來的花朵。一樓很開闊,呈圓形,而且居然鑲嵌了透明的巨大玻璃窗戶。可能是最近幾年才弄上去的吧,玻璃窗的製作很時尚,還帶著鋁製的閃亮與現代氣息,那樣子很像你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忽然用起了電腦或者手機一樣。

我沿著粗糙不平的石頭台階上去,走上玄關,輕輕敲了敲木門,過了許久,門才發出咔嚓的聲音緩緩打開,一個如銀色毛線團般的腦袋首先映入我的眼帘。

「真是少見呢,這麼早就來客人了。」老人的口氣有些奇怪,帶著些我無法理解的略微責怪的腔調,興許她在這裡待久了,脾氣也變得有些怪異了。

旅館主人是一位年紀頗大的老嫗,目測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吧,不過看上去雖然十分蒼老,卻腳步輕健,口齒清楚,而且耳力甚佳,我只在門外輕喊一句,她居然很快從後面顛顛地跑了出來。老人的腳很小,不比她的手掌大多少,看樣子是舊社會纏過小腳。

她與我寒暄幾句,並沒有平常主顧看見客人的那種欣喜,只是非常平淡的笑容,像是久未謀面的遠親一般。老人告訴我說我是今年第一位顧客,這讓我頗為驚喜,因為在這一帶有一種習俗,開年第一個進入溫泉水中會獲得山神的祝福,整年都會幸福起來。主人帶著我上到旅館二樓,樓梯的扶手並不如我想像的掛滿灰塵之類的,進門口後她要求我脫去鞋子,換上她準備的布拖鞋。

「不能讓你鞋子上的世俗之氣沾惹到裡面,太髒了。」老人嘀嘀咕咕地說道。我想想也有幾分道理,於是脫去了旅遊鞋,將它放在門後的鞋架上,自己穿著拖鞋跟著老人朝旅館裡面走去,拖鞋很軟,非常舒服。

旅館大廳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麼大,可能是仰視視覺錯誤的原因,又可能是堆積的物品太多——正中間擺放著一組沙發,並不是那種高貴豪華的,一看就是二手貨,有的地方居然破損了,不過並不顯得太寒酸;地板也是木質的,光滑,柔軟,像踩在沙灘上一般,偶爾會發出嘎嘎的聲音,像老人咳嗽一樣;沙發後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戶下擺放著一張書桌,上麵攤著一本書,旁邊還有紙和鉛筆,可能她剛才正在看書吧,所以對我的打擾有些不滿;書桌右邊堆放著高高一摞棉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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