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硝煙北陸

寬永七年四月,上杉軍攻入了越後,前鋒直指春日山城。

春日山是上杉謙信的出身地和以後的首城,大宰少貳虎之齋信弘日思夜夢的故土。中軍高舉著謙信的白底「毗」字大旗——究竟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越後之主,還是要緬懷先輩的光榮,才把這件老古董從箱底翻出來,可就只有信弘一個人明白了。

但如果說是為了證明什麼,信弘可算打錯了念頭。謙信去世已經整整五十年了,還有幾個人記得這面曾經叱吒北陸的大旗呢?說到底,老百姓和足輕們,才沒有落魄大名追悼先輩光榮的那份閑心呢。

然而終究,「毗」字旗插到了春日山城下。

守衛春日山城的,是堀氏的老臣小池肇夫,官拜越中介,以及北陸名將岸浩田、深澤大廣,總兵力一千七百。上杉卻有整整一萬五千大軍。

肇夫一面分派職司,鞏固城防,一面緊急向正奉敕在佐渡圍剿水匪的堀政成求援。無論肇夫,還是越後領主堀政成本人,誰都沒有料到信弘會向自己發動攻擊。

後水尾天皇退位後,幕府排斥他的諸多皇子,立有二代將軍秀忠血統的七歲女孩興子繼位,即明正女皇。明正登基不到一年,上皇突然駕崩,而時隔不久,二十一歲的安仁宮親王突然在廣島出現,聲稱上皇是被幕府暗中鴆殺的,號召全日本諸侯起兵倒幕。

各地諸侯立刻依和幕府的親疏遠近分為兩派。親藩與譜代,諸如松平、神原、本多,和部分關原之戰中投誠的外樣,如伊達、淺野,自然而然地憤斥安仁宮親王為叛逆、妖言,開始聚兵向西國移動。其它外樣大名,尤其是關原戰後被削減了封地的如上杉、毛利之類,則成為倒幕軍的主力,頗想趁此機會恢複戰國時代的光榮。但更多大名則持觀望態度,準備依雙方實力消長的狀況來決定行止。北陸二十八萬石的大領主中少弁堀政成正是如此。

因此政成作夢也想不到上杉軍會趁著天下變亂,向自己發動攻勢,這種莫明其妙的戰略也只有信弘能夠做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也並非全無道理,信弘響應安仁和毛利的主要動機,不正是恢複祖父謙信的光榮嗎?那麼先恢複謙信公光榮的領地不是順理成章嗎?由此可見,為什麼近百年來無人有興趣理會的皇室繼承權糾紛,竟會鬧出這樣的軒然大波來,倒幕諸侯都懷著什麼不太光彩的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吧。

春日山是座堅城,肇夫、浩田、大廣又都是天下知名的勇將,但終究兵力太過懸殊,而上杉軍在信弘多年不懈的操練下,其戰鬥力更是東國之冠;在固守了四天以後,堀軍終於棄城敗退了,小池肇夫背後中槍,死於北門之下。

就在上杉軍入城的當天夜裡,堀政成的先頭增援部隊開到了距春日山不到十里的平原上。政成的動作夠快的了,簡直前腳後腳,還是功虧一饋。

那是由堀政勝統率的三千名騎兵,是堀氏騎兵的精銳。當浩田、大廣和幾百名殘兵敗將,見到漫山遍野的紅色越後靠旗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春日山有救了!」

但是大廣隨即皺起了眉頭:「怎麼這樣行軍?距離敵人不到十里了,還不整列緩進,難道要一口氣衝到城下去嗎?」

騎兵的衝鋒是威力巨大的,但漢國古諺云:「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眼見這支長途奔援的騎兵,人馬都已經疲憊不堪了,還是不知死活地衝鋒,浩田和大廣不禁心裡擂起了鼓。

大廣的臉色雪一樣白:「難道是他?」

「誰?」浩田好象料到了什麼,「你是說,越中守?」越中守即政成的胞弟政勝。

大廣點頭,兩人同時在心裡長嘆一聲:「完了。」

堀氏的騎兵一直衝到距春日山五里遠近,才稀稀拉拉勒住戰馬,但隨即左側一陣砲響,當場放倒了十餘騎。政勝臨危不亂,親率大軍奮勇撲去,於是本來應該在右側響起的鐵砲,打到了堀軍的陣後。

「毗」字大旗在夜幕中帶著一股地獄般的殺氣出現了。米澤藩的步卒吶喊著殺到,步卒統領是人稱「白天狗」的柿崎長部。

在硝煙中團團亂轉的騎兵,根本擋不住長槍步卒的遠距離刺擊。不少人從馬背上栽下去,栽到近在咫尺的戰友身上,神智昏亂中,抱住戰友一齊倒地。「毗」字大旗在夜風中獵獵地抖動著,無論是爆炸聲、吶喊聲、慘呼聲,都壓不住這「獵獵」的聲響。信弘立馬旗下,一動不動,好象地獄的閻摩羅。

這場戰鬥,堀軍以兩千餘騎的慘重代價,換來了政勝的失蹤。指揮權落到了副將竹村甚兵衛和趕來會合的大廣、浩田的手中。合計千餘敗兵急退三十里,重新整編,等待後軍前來接應。

上杉信弘留家老直江景介鎮守春日山城,撲滅余火,加固城防,自己則親統大軍北上,立誓要把「毗」字旗一直插到佐渡島去。

路經昨夜的戰場,數百具馬屍橫了一地。「繳獲如何?」信弘轉頭去問負責清理戰場的長尾志摩。

「直接可以上戰場的共有一千二百匹戰馬,」志摩指著不遠處剛組建起來的一支白色靠旗的騎兵隊,「以及一應裝備。三百匹受了輕傷,留在春日山城中調養;另有近四百匹傷勢太重,只好宰了充口糧。」

信弘點頭。半夜之間把一切相關事項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這並不是志摩的專長,在行動如風的上杉軍中,幾乎每一員將領都具備這種特殊的才能。

信弘注目在那支威風凜凜的騎兵隊上,看得出他們中有幾近半數是戰降的越後兵。「越後的騎兵,」他在心裡說,「永遠應該是我上杉家的!」

堀政成的五千步卒,分為前中後三隊,於春日山陷落的第二天,陸續開進了坂戶城。幾乎同時,政勝的敗報也到了。

政成沒來得及卸去甲胄,正靠在城門邊上大口大口地扒拉著茶泡飯,聽到這消息,愣了一下,然後一聲不吭地跨上馬,緩步奔進了內丸。他摘盔除甲,漫不經心地往廊下一扔。「四郎,四郎,」他叫著貼身侍衛的名字,「傳我的命令,諸部原地休息待命,叫式部負責四城的守衛。」

所謂「式部」,指的是官拜式部少丞的吉田忠世。政成分派完畢,大模大樣地在上首坐下:「有魚嗎?給我切一條來。」

命令傳布下去了,第一個表示異議的,是長子成進。「父親,我請求,」他一進門就老實不客氣地嚷道,「率領本部人馬出城迎敵!」

「就你那八百人?」政成斜斜瞥了他一眼,「去送死嗎?」

成進滿臉通紅,嚷道:「我不願意被天下人看作是懦夫!我也不願意您被……」

「什麼?」政成聽他沒了下文,就問道,「天下人?是你把我看作,看作什麼懦夫吧。」

「敵軍侵入了我們的國土,不能把他們趕出去,就是、就是……」成進終於忍不住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就是懦夫的行為!您要幹什麼?守城嗎?我們應該進攻,而不是防守!」

「放肆!」政成口氣挺重,實際上惋惜多於憤怒,「進攻?向哪裡進攻?春日山嗎?」

「我們應該奪回它!」

「可一出城就會碰到上杉……」

「那就戰鬥!」

「戰鬥?拿什麼戰鬥?我丟掉了幾乎所有的騎兵。野戰我們打不過上杉的……」

「那就戰死!」

政成差點沒讓魚骨頭噎著:「戰死?!」

「光榮的死好過屈辱的生!」成進的脖子一梗,狠狠地盯著政成隨手撂在一邊的長刀。

政成大怒:「不要在我面前說這句話!是他,就是他這樣教你的嗎?就是他扔掉了我的精銳騎兵!光榮的死嗎?!」

「是的,」成進的話音更加高昂,「光榮地戰死!叔父是我的榜樣,即使他敗了。敵我兵力懸殊,失敗並不可恥,但他可貴的是並不退縮……」

政成一揚手,把筷子向成進臉上扔了過去:「並不退縮嗎?很可貴嗎?!明知道兵力懸殊為什麼正面陣地戰?何況他還,他還……他中了埋伏!」

「敵人太過卑鄙狡譎……」

「你把兵法詐謀稱為卑鄙?」政成大罵,「滾!你給我滾!滾出去!」

成進強壓下怒火,深深一伏,「噔噔」地跑了出去。政成雙手撫住臉,長長地嘆了口氣:「政勝這小子,還是死了的好吧。」

上杉軍三戰三捷,連破竹村等人的殘部,五月三日,包圍了坂戶城堡。

竹村甚兵衛最後只剩下七十四騎逃入坂戶城。政成大大地獎賞了他們,因為他們的頑強抵抗,為城防工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只有成進一直為三將未能英勇戰死而耿耿於懷。

柿崎長部南門,本庄原繁東門,小笠原氏重西門,三面圍攻。堀軍在政成的親自指揮下,憑藉堅固的工事,給上杉軍以沉重打擊。信弘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無法忍受長期攻堅戰。半個月以後,他命柿崎長部總統三門攻打,自己回到了春日城堡。

坂戶依水而建,北門有魚野川圍繞流過,上杉軍不習水戰,成為與外界保持聯繫的唯一通道。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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