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四回 杜元凱白晝說奇計 衛伯玉夤夜入轅門

十二月十八日,從涪城奔來一騎快馬,自雒城北門外繞至城西,進入我的軍中。我出帳去迎,只見來人身高八尺,面白如玉,五柳長髯揮灑胸前,配合著那一身便裝,飄飄然有出世之態。果然能人自有雅相,神交良久,今番相見,慨然有恨晚之嘆。

我衝上去握住來人雙手:「元凱兄,不期能於今日相會。」杜預淡然一笑:「司徒有機密兵要,托我轉呈使君。」

「什麼使君,」我拍著他的手,故示親熱,「稱呼我的表字便可。來,來,你我帳中一敘。」於是扯著杜預進入大帳,呈上酒食後摒退眾人。

等到帳中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把几案挪到杜預身邊,並且幫他舀了一大勺酒。杜預先不喝酒,卻把腦袋湊近我,低聲說道:「使君退出雒城,屯於城西,真妙計也。鍾會得信,笑而頷首而已。」

我估計鍾會看了我的信,聽說我真的移兵城外,就算笑也肯定是冷笑。雖然沒有回覆,不過他能點頭,也說明我的舉措起了一定作用。聽了杜預的話,我不禁心花怒放,但是臉上卻並不表露出來,反而奉承說:「此皆元凱所教也,羨安有此智?」

「使君天縱之才,預襄贊而已,何所謂教?」杜預趕緊擺手。我給自己酒盞里也舀上一勺酒,舉盞敬道:「元凱吾兄也,兄而教弟,又何辭焉?呼我名、表字均可,『使君』二字請勿再言!」

兩盞相碰,各喝了一大口,氣氛逐漸變得熱絡起來。於是杜預也就卻之不恭,稱呼我的表字說:「元宗,某此次領命前來,正有一事,或可脫你於苦海。」「靜聆教誨。」我趕緊把腦袋又湊近一些,耳朵差點就要碰到杜預的嘴巴了。

看我這副樣子,杜預也就把聲音更壓低了一些,緩緩說道:「鍾會欲譖鄧艾久矣,唯恐艾國家宿將,甚得上心,言其必反,晉公不之信也。前日宴會諸將,具說我等直入漢中,悍斗劍閣,而艾間道以立奇勛,是我植谷而艾食其粟也。諸將皆怒,乃與監軍衛瓘、護軍胡烈等並表艾之反狀……」

哦哦,看起來鍾會打算正式動手了。且說衛瓘這個人我曾有過一面之緣,他是河東安邑人氏,尚書衛覬的兒子,官至廷尉,此番南征,受命以本官持節監督。要說這次大動干戈,二十萬人馬的第一號人物,當然是他鐘會鍾士季了,第二號人物其實不是鄧艾,當然更不會是我,而就是這個監軍衛瓘。鍾會竟然能夠說動衛瓘也上書講鄧艾的壞話,看起來鄧結巴墓木已拱,活不長久了。

杜預說到衛瓘、胡烈等人都被鍾會激發了同仇敵愾之心,一起上奏污衊鄧艾,然後話鋒一轉:「是某言於鍾會曰:『何不請王雍州並奏,則艾之反實矣。』會云:『王羨不之成都,轉向雒城,是知其惡艾也。然而果肯為我上奏晉公乎?』」

哼哼,我知道鍾會肯定是這種心態。南征一、二號人物是鍾會和衛瓘,第三人是鄧艾,第四人就是我,他還怕自己這邊分量不夠,當然想把我也拖下水,三個人一起來對付鄧艾。但是我一直和他鐘士季不對付,我肯不肯幫他,他心裡是沒譜的。

杜預說他反覆建議鍾會向我伸出手來,鍾會卻總是猶豫,末了乾脆說白了:「賈公閭向背不明,王羨安敢妄動?」哈,他還以為我是賈充的走狗呢,以為沒有那條老狗的指示,我就啥都不敢幹了么?我一臉誠摯地聽著杜預講述前因後果,一面在心中不住冷笑。

最後杜預向鍾會拍了胸脯,說:「某自前往說之,便事不協,王雍州料不敢泄也。」鍾會大喜:「若元凱親往說之,安有不協之理?」他倒是真看得起杜預。鍾會雖然為人忌刻寡恩,倒不是傻瓜,這傢伙算無遺策,精明著呢,他所看重的人,當然也是一時人傑。天幸呀天幸,許子璫把杜預扯上我的船來,可笑鍾會還蒙在鼓裡,將來叫你欲哭無淚!

於是我問杜預:「司徒嫉某久矣,今為其書,可消其恨乎?」杜預微微一笑:「不能。然能略緩之爾。」嗯,我也知道象鍾會這種小肚雞腸的傢伙,是最記仇的,他要恨你,就會恨你一輩子,我也不期望幫他這一個忙,他就能把我引為同儕,只要還呆在蜀地的時候他不拿我開刀,躲過眼前之厄,那也就是蒼天開眼了。

於是我在杜預的指點下寫成一道密奏,備言鄧艾如何如何擅權,恐有反心。這個反心,我沒有坐實,只反覆說「艾即無異心,處此嫌疑之地,不可不防也」,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萬一鍾會扳不倒鄧艾呢?世事多變,什麼話都別說死嘍。

送杜預離開大營,回歸涪城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想到:「得了我的上奏,此人在鍾會面前又是奇功一件。正經說起來,他為我謀劃得並不多,雖然傳遞一些消息,卻於鍾會無損。嗯,這是一個真正腳踩兩條船的強人,我一方面要倚重他,一方面也要多提防他才好。這武庫里全是兵刃,天曉得哪天就會抄起什麼傢伙來對付我呢?!」

我在雒城郊外靜等消息,等著哪一天就有天使來到,往成都去捕拿鄧艾,或者乾脆鍾會得了詔命,點集兵將,浩浩蕩蕩殺將過去。如果是第一種情況,要防備鄧艾狗急跳牆,真的被逼反了,那時候我就必須重新屯紮雒城,防止鄧軍北上,同時接應鐘軍南下。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就必須得考慮好怎樣和鍾會碰面,見了面說些什麼?拍他馬屁如何?也不知道這傢伙吃不吃這一套。

這一等就是將近一個月,等到翌年也就是景元五年的正月十三日晚間,我已經洗完了腳,正打算上榻去睡——這座榻還是從谷家搬來的,又大又軟,可睡兩人,可惜,最近忙著窩裡斗,沒有心思倚紅偎翠——突然親兵來報:「衛監軍已到軍中。」

我聞言嚇了一大跳,一邊穿襪子一邊茫然無措。衛瓘突然這兒幹嘛來了?他是拿到了詔旨,要去成都收捕鄧艾嗎?如果我還在雒城,在從涪城到成都的必經之路上,他來找我是正常的,我已經避道城西了,他繞路來找我是何用意?

等到穿好襪子,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光聽了稟報,還一句話都沒說呢,親兵還跪在面前,瞪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望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急忙下令:「有請……不,我親往迎接……算了,既然已經讓他等了,還是請吧!」

我這裡才穿戴好衣冠,衛瓘已經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大帳,見了面突然雙膝跪倒,高叫說:「君侯救我!」一下子搞得我手足無措。論起在軍中的等級來,我在他監軍之下,論起在朝中的官職來,外州刺史也未必比得上中央的廷尉,所以這傢伙稱呼我為「君侯」。我是有爵位的,他卻沒有,以爵位高低來論,他這一跪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究竟有什麼事情要我救呢?我又哪裡救得了他?我匆忙之中想不到伸手去扶,乾脆「噗通」一聲也跪倒在地,兩人面對面地作揖,腦袋撞到一起「嘭」地作響。也幸虧這一聲響,腦袋一疼,變得清醒了許多。而如此滑稽的場面,也多少有點讓人忍俊不禁,氣氛頓時變得輕鬆了一些。

我揮揮手叫親兵們都退出帳外,然後把衛瓘也扶上榻去,並榻對坐——他奶奶的,我向谷太公借這榻的時候,可沒想過會和個瘦小枯乾的男人共坐。我問衛瓘:「伯玉兄且勿慌張,備細言來,有用得著某的,雖死不辭。」他既然見面就跪,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直接喊他的表字了。

衛瓘長嘆一聲,止不住鼠目墮淚——好難看,好膿包——對我說:「鍾會要殺我,全靠君侯拯救了。」我仔細詢問,才知道朝廷果然已經下了收捕鄧艾的詔書,鍾會得詔大喜,可是在帳中徘徊了整整三圈,卻轉身央告衛瓘去執行。

衛瓘聞言,好似一桶冰水當頭澆下,透心都涼。鄧艾好歹還佔著成都,手下數萬兵馬,衛瓘若孤身前去捕拿他,萬一鄧艾或者他部下鬧騰起來,當場就能要了他衛大監軍的性命,如果領兵前往,雙方火併就在眼前。衛瓘是當今的大名士,決得一手好獄,寫得一筆好字,並且傳說他決的獄比寫的字還多,砍的頭比摹的帖還多,然而衛大監軍只有一樣不行——他從來就沒有打過仗。

武將領兵,文官監軍,這倒也算是千餘年來的通例,可是這個監軍的職責也不過就是鼓舞鼓舞士氣,外帶挑挑前線將領的錯誤向上打小報告而已。這次鍾會竟然要衛瓘去收捕鄧艾,搞不好兵刃相交就在眼前,怎不叫他兩腿篩糠,屁滾尿流呢?

然而衛瓘不敢得罪鍾會,一則他除監軍外只行了個鎮西軍司,手下統共一千來人,還都不是自己帶出來的部曲,二則鍾會是司馬公面前的大紅人——所以前此鍾會一央告,衛瓘立刻就幫忙寫了誣衊鄧艾的上奏了。鍾會叫衛瓘去收捕鄧艾:「監督眾將,伯玉之責也。」衛瓘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可是推託不掉,也就只能垂淚南行。

我知道鍾會是怎麼想的,鄧艾雖然擅權妄為,終究還並沒有真正反叛的舉動,可是如果衛瓘去收捕他,激起眾怒,不管誰砍了衛瓘,這筆帳都要算到鄧艾頭上,那鄧結巴「反賊」的大帽子就再也揭不掉了。鍾會此計好毒,為了扳倒鄧艾,不惜把個廷尉加監軍往死路里送。

嗯,他鐘士季就是這號人,為了自己飛黃騰達,他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