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三回 二士爭功高下不分 一將騎虎倉促難下

新都縣中,我一怒之下,就喝令把縣令張潛繩捆索綁,斬訖報來。然而命令才剛下達,我卻又有些後悔,匆忙叫小校把那愚蠢的贓官拖將回來。這個時候的張潛,臉也白了,唇也青了,腿也軟了,褲襠也有些濕了,就算不死,看上去和死人也沒有太大分別。

我突然想到的是,張潛雖為爛人,終究是蜀官。當初鄧艾率軍殺來,新都一縣官吏跑個盡絕,獨獨留下張潛,這才被迫署了他縣令之職,如果我此番殺了他,可該由誰來接任才好呢?一方面,張潛既是鄧艾所署,我驟下殺手,別管理由如何充分,終歸是給鄧艾臉上抹黑,那結巴從前雖不及鍾會般小肚雞腸,現在卻正春風得意,說不定性子變了,會記恨於我。另方面,倉促間很難找到個合適的蜀人以代替張潛,以魏人代替吧,又怕蜀人不服管,鬧出亂子來反為不美。

因此思前想後,只好暫時先留下張潛一條小命。這個時候,各郡太守聞訊都跑了過來,於是我關照毛亮說:「請子濯暫攝縣事,莫使張縣令妄為。」我的意思很明確,仍然讓張潛當他的暫署縣令,但縣中大小事務,都由毛亮說了算。毛亮已經聽說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聞弦歌而知雅意,滿口應承下來。

我讓水缸把已經搬出來的那數百斛糧食運出城外,分發給三軍,餘糧暫時封存,以待毛太守計算分配,然後呵斥禽獸說:「不來稟報於我,聚眾鬧事,你想造反么?!」禽獸也知道自己這次所為急躁了一些(他又有哪次不急躁的么?),只得梗著脖子作兩個揖,喏喏而退。

回到縣衙後堂,我氣哼哼地洗了把臉。本想寫奏彈劾張潛,可是轉念一想,這彈劾發給誰才好?發給鄧艾,那是擺明了不給他鄧結巴面子;發給朝廷,我堂堂雍州刺史彈劾蜀地一個縣令,也未免有點小題大做。越想越是窩火,當下扔了筆,一個人蜷在榻上生悶氣。

黃昏的時候,毛亮入衙來稟報,說檢點官倉存糧、張潛盜走的糧食,並且讓張潛去號召縣裡殷實人家捐獻,勉強湊得六千斛糧,可供大軍四日食用。

我聞言嘆了口氣:「新都住不得了,咱們還得往雒城去。」留下毛亮並五百步卒繼續管理新都縣,自己率領大軍,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前往北面的雒城。

到了雒城,我不再象前些日在新都那般託大,一進城就先派李越、段瑕等人去查點府庫,搜出糧秣三萬斛,吃上二十來天問題不大。然後我問雒城縣令,城中何處可以安宿?縣令回答說:「城中巨戶,莫過於谷太公也。」

我跟著縣令前往谷太公家,果然好一所宅院,里外九進,還附帶花園。可惜時當冬令,滿園枯草,一泓冰水,松柏雖綠卻顯孤清,假山支離更添惆悵。谷太公年近七旬,親自把我引進洒掃乾淨的東廂房。我看老人家如此恭敬,也就和顏相對,詢問他家中情況。

不問則已,一問才知道,這位谷太公子女皆歿,只有一個獨孫,卻是相識之人。「小孫單名一個書字,不合隨從逆賊姜維,在劍閣抗拒天兵。鄧將軍來時,小老已遣人送信往劍閣去,叫小孫順應天時,及早降順的為是。」

哦哦,原來此人竟然是谷書谷文海的祖父。於是我懷想往事,極言當年在武山大破谷書之事。谷太公聽了,不停地打躬作揖:「久聞將軍雄資英才,虎步關右,小孫如何是將軍的對手?便那姜維,若遇著將軍,也如薄冰見火,定然一時俱化的。」

老太公好會奉承人,這話從李越、小馬他們嘴裡說出來,我是聽慣的了,從一位老人家嘴裡說出來,卻別見新鮮之處,使我遍身酥麻,樂不可支。於是安心在谷太公家中住下,靜候朝廷的詔令。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末了,我在谷家住不到兩天,突然接到杜預送來的密信,說姜維聞得成都失守,遂放棄劍閣,東向趨往巴中,於是鍾會摧破劍閣,一面遣胡烈等將猛追姜維,一面親統大軍南下,直取涪城。

姜維會放棄劍閣,早在我預料之中——皇帝都已經投降了,你還抵抗有個屁用呀。換了我在姜維的位置上,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兼程南下,反攻成都,二是就地向鍾會投降。反攻成都勝算是很小的,鄧艾都不用和你打,只要把劉禪拉出來在城頭呼喊一聲,三軍必然跑散,我料姜維不會出此下策,所以我駐守在新都和雒城的時候,也絲毫不加防備。就地向鍾會投降是題中應有之意,我在雒城單等著鍾會通過劍閣,南下來和鄧艾爭奪成都,到了那個時候,為了搶奪功勞,兩人說不定會引發局部火拚,我隔岸觀火,豈不妙哉?

但是我有兩個想不到,一個想不到是姜維不肯就地投降,拉著人馬往巴中逃去了,他想幹什麼?難道他想去投靠東吳么?第二個想不到是鍾會還沒有吃掉姜維所部,就匆匆忙忙地南下,其爭功之心昭然若揭,我前此光想著坐山觀虎鬥了,現在才意識到,鍾會之兵是鄧艾的十倍,他大可以先踩了我,再去成都踩鄧艾。

鍾會是名義上的三路統帥,我躲著他,他拿我沒轍,一旦被他來到我的軍中,隨便找個藉口就能奪我的兵權,甚至把我逮捕起來,檻送洛陽。不行,雒城不能再呆了——此地正處在成都和涪縣之中,兩虎相向待撲,我夾在中間,還能期望留下全屍嗎——我得搬家。

拿過地圖來看,從新都往西五十里外有一小縣,名為郫縣,我要是躲到那裡去,就可以避開他們二士爭功了。正打算下令拔寨啟程,突然轉念又一想,此舉也不大穩妥。我堂堂雍州刺史,到處避著鍾會,鍾會的氣焰因此會更為囂張,他囂張的結果,就是毫不考慮物議、朝論來糟蹋我。躲是躲不過去的,我遲早還是要和鍾會碰面,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可怎麼好?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算了,自己想不明白,那就請教明白人吧。誰是明白人?整個伐蜀之役,就我看來只有一個明白人,那就是杜武庫。於是我寫了一封信,詳述自己當前的處境,低聲下氣向杜預請教,派快馬秘密送去涪城。

杜預真夠朋友,前一天黃昏發出的密信,次日凌晨回信就到了。杜預告訴我說:「鍾會嘗問於幕僚曰:『王雍州不入成都,反就食於新都,何也?』或對曰:『鄧艾獨取大功,不欲王雍州相爭,故驅其東北。』會怒云:『王羨何功之有?若我等苦鬥劍閣,今欲入居成都,鄧艾安敢阻撓?!』」

杜預告訴我說,鍾會現在一門心思放在鄧艾身上,估計沒有什麼閑空來對付我,他要我放一百二十個心。但同時,他估計說鍾、鄧之間遲早會起衝突,讓我及時找准隊伍,站隊站對了那就萬事大吉,站錯了就一生都休。

看了前半截信,我的心才剛放落肚,可是後半截的警告卻又把那顆心重新提起來,吊到嗓子眼裡去了。是呀,就算鍾會暫時沒空對付我,他遲早還是會對付我的,這裡山高皇帝遠,他就算拼著受罰,矯詔砍了我的腦袋,我腦袋都沒了,就算日後查出來是冤獄,又向誰說理去?

杜預要我找隊站,這個道理難道我不明白嗎?要不是鍾會初見面就來個下馬威,說不定我早就抱上他的粗腿了,現在走到這一步,我想往他身邊站,他能夠容得下我嗎?往鄧艾那邊站?想都不要想,鄧艾在成都,就算加上投效的蜀軍,也不過數萬人馬,他能斗得過鍾會?況且以鄧艾現在這種肆無忌憚,這種目空一切,已不復昔日隴上鄧將軍矣,我跟著他就是和司馬公過不去呀!

我要是想傍鄧艾,我當初就會大搖大擺進去成都城,還用跑到新都,又跑到雒城,受這顛沛流離之苦么?

說白了,杜預的信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把問題更嚴重化了。

我左思右想,想得腦仁疼,卻始終束手無策。他奶奶的,這和自己人斗比和敵人斗還費腦筋呢!我乾脆燒了杜預的密信,披著衣服步出房門,來到谷家的後花園裡去看風景。雖說百草枯焦,終究還有幾柱孤松,有那幾抹濃綠,可以稍微怡一怡情,散一散心吧。

我在一塊怪石上坐下,望望東邊,有一株松,亭亭而立,彷彿就是那鍾會呀,望望西邊,也有一株松,老癭虯結,彷彿就是那鄧艾呀。我夾在這兩個混蛋中間,可真是要了命了。蒼天,蒼天,我雖素不為善,也非罪大惡極之徒,你刻苦罹我於此深禍之中?

越想越是氣憤,忍不住撲上去狠狠踢了那老松一腳,松針簌簌而下,落了我滿頭滿腦。回看那株幼松,隨風搖擺,似乎在「喈喈」地冷笑。啊呀,突然之間,我福至心靈,想到了應該怎樣對付這兩個混蛋傢伙!

於是跑回居處,提筆給鍾會寫信,詭稱自己在新都駐紮的時候接到鄧艾一封密信,說鍾會欲來搶功,要我駐紮雒城以阻擋之,使大軍不得直進成都。然後我向鍾會表明心跡說:「將軍受晉公所託,董督三軍,催破頑敵,旬月間收取全漢,此萬世不拔之功也。鄧艾故壞兵要,驟行險著,遂得成都。設非將軍悍斗以寒賊膽,蜀人何得遽降?而鄧艾貪天之功,並使羨遮道以阻將軍,反心昭然若揭。羨雖不敏,何得從此亂命?今將避道,洒掃雒城以待將軍……」

寫完信送出去,我立刻命令大軍移出城外,轉到城西十里外紮營,城中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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