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二十四回 識詐謀張華暗傳訊 搬傀儡曹奐甫登基

這種場景真是怪異,百代難遇。雲龍門內,刀劍器仗扔了一地,卻沒有幾滴血,血全都在車上,全都是皇帝一個人流出來的。皇帝仰躺在車中,胸口一個大洞,腦袋倒垂車外,臉上還凝固著臨死前的難以置信的神情——確實難以置信,誰能想到皇帝會被一個小小的太子舍人給穿了個透心涼?並且,誰能想到成濟那小子竟然還有膽子和力氣把長矛從皇帝胸口拔出來……

這小子究竟是個勇士,還是個沒心肝、沒大腦的笨伯?

聞訊趕來的公卿百官圍了一圈,卻誰都不敢靠近皇帝的屍體五步以內。一直等到司馬公帶著鍾會、張華等相府屬吏來到,這個時候我也押著王經等人轉回來了,遠遠打量司馬公的神情:他老人家一樣面如土色,和百官沒什麼區別。

司馬公一步三晃地向皇帝走過去,還沒走到,突然身後一人狠狠搡了他一把,把他推開一邊,自己衝過去抱住了皇帝的屍體。嚯,什麼人有這種膽子,竟敢推開司馬公?我定睛一看,此人非他,乃是太傅司馬孚也。

先別說太傅貴為三公之首,司馬孚,字叔達,乃是安平郡公的親弟弟,司馬公的親叔父。嗯,他有膽子推開司馬公,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太傅趴在皇帝屍體上,這個哭呀,一邊哭一邊喊:「殺陛下者,臣之罪也!」其實他這話是空山打鼓——不通不通又不通,跟在「者」字後面的,一定是人稱指代,而不能是別的東西,說「殺陛下者,臣也」,這是句完整話,說「陛下之死,臣之罪也」,也沒有錯,兩句話並在一起,就徹底的文理不通。我雖然讀書少,這可瞞不過我。

奶奶的,這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還在挑太傅的語病?只見太傅這麼一哭,百官全都掉淚,我也只好假裝揉揉鼻子,擠幾點眼淚出來。哭聲中,以司馬公的聲音最為響亮——誰敢超過他去?只聽司馬公嚎啕道:「這、這……天下人將怎麼說我呀?!這是誰幹的?」

賈公急忙稟報:「成濟所為,臣已經把他捉起來了。」他倒真是推得一乾二淨,若不是你「要死的」,成濟敢那麼幹嗎?

第二個撲到皇帝屍體上的是左僕射陳泰。老將軍已近暮年,鬚髮皆白,我看他是活不了幾天了。司馬家和陳家最是關係密切,司馬公就問陳泰:「玄伯,你看現在該怎麼辦?」陳泰抬起頭來,左右望望,狠狠地瞪了賈公一眼,回答說:「殺了賈充,可安天下!」

哦哦,老將軍沒有提我,足感盛情。我正在高興呢,轉念一想又不大對,如果光處置成濟,比他職位高的我不會有事,如果從賈公處罰起,一路往下抹,我身為禁軍高級軍官,我也逃不了呀。呀呸,陳老頭子真是惡毒!

還好司馬公宅心仁厚,愛護走狗,他表情猶豫地問:「這……賈充有過,可沒有罪……再想想還有別的辦法沒有?」陳泰一梗脖子:「只有這一個方法,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了!」

老傢伙真狠,他分明在用話噎司馬公,萬一司馬公頂不住了,真的處罰賈公,那可怎麼好呀?這種情境下,本來是輪不到我說話的,可是我怕自己再不說話,就會性命不保,於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邁前一步,提醒司馬公說:「當入稟太后,請太后示下。」

司馬公恍然大悟,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元宗所言甚是,我與三公這就入覲太后去吧。」

皇太后是皇家的大家長,皇帝不在了,太后下旨,獎懲賞罰,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皇帝本來就是傀儡,太后更是傀儡,司馬公說東,太后不敢說西,而只要太后說了東,三公、百官還敢再放屁嗎?你陳泰別說是左僕射,就算改在司馬孚的位置上,也不敢再提殺賈公的事情了吧。

當下司馬公下令著人把皇帝的屍體搬入內殿,把現場打掃乾淨,自己則與三公並賈公及所攜的鐘會、張華等人一起前去覲見太后了。我和百官都肅立在雲龍門內,一邊看內官把皇帝的屍體拖走,一邊靜等著裡面的旨意。王經還悄悄地扯扯我的衣袖:「元宗,我知道錯了,你放了我吧。」我朝他一瞪眼,這老東西還不明白嗎?你突然跑出來要我「忠於主上,死而不辭」,如果放你走了,那我的嫌疑就很難洗清了呀!

正在心裡七上八下,突然又感覺有人拉我袖子。本以為還是王經,正想離他遠一點,就聽身後響起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司馬公問於鍾會、賈充,會雲皆充之罪也,充雲是君侯弒君……」

聽了這話,我頭頂轟然響起一個霹靂,嚇得手腳冰涼。轉頭一看,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張華。

張華真夠交情,我的禮物沒有白送,他給我帶來了重要的情報,同時也是最壞的消息。原來賈公……不,賈充這廝看著寬仁忠厚,除了愛財、愛權沒什麼缺點,其實心思和鍾會一般狠毒,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竟然想把我給賣了!

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死了,光殺小小的一個成濟,恐怕難掩天下悠悠之口,司馬公說不定就毒蛇噬手,壯士斷腕,把他賈充給犧牲了。為了自保,供出一個比自己低不了幾級的我來,送給司馬公去戮以謝眾,這倒是個人就能想出來的法子。然而賈充呀賈充,我待你不謂不厚,送給各家的禮物,除了司馬公就是給你最多,你竟然毫不猶豫地就推我出去頂缸嗎?你也太沒有人性了吧!

這可怎麼好,我若是司馬公,聽了賈充的話一定就會點頭。恍惚中,巨大的斧鉞似乎已經懸在頭頂上了,早知今日,我還不如從了王經所請,跟隨皇帝驅散賈充之兵,去殺了司馬公呢!現在後悔可已經晚了,我立刻深深地朝張華鞠了一躬,低聲求告道:「茂先救我……」

張華仍然是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他對我說:「司馬公尚不置可否。在場有一個人可以救你,卻不是我。」說著話,他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就擠進人群里不見了。

在場還有一個人可以救我?那是誰?張華這廝真是可惡,你倒把話說明白了呀,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你還留什麼伏筆,平常寫文章寫得腦殘了吧?!我腦袋暈乎乎的,眼睛望出去都是模糊一片,真怕自己當場就給嚇死。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左右觀望——呀,我知道了,能救我的人原來在那裡!

我匆匆幾步跑近北平亭侯,低聲問他:「君侯如何不隨同入覲?」北平亭侯愣了一下:「父親與三公入覲,如何有我的位置?」我提醒他說:「賈充得以同入,君侯為禁軍之長,位在賈充之上,如何不可?」

沒等北平亭侯反應過來,我急匆匆地把才構思完的一番言辭全盤托出:「適才張華與某言,鍾會往諫相國,說陛下之崩,皆禁軍之責也。鍾會欲罷君侯、賈充並我等之官,由其自掌禁軍……」北平亭侯聞言大驚:「竟有此事?!」

「會素與安昌侯相善,今欲以此翦除我等,君侯宜早為之防。」我把文眼給點出來了。其實鍾會未必真的和安昌侯司馬攸交好,司馬公還沒有確定繼承人,我們這些「馬門走狗」是司馬炎的馬屁也要拍著,司馬攸的馬腳也要捧著,誰都不敢得罪,然而只要鍾會和司馬攸有所交往,我這話就聽不出破綻來。

我料定北平亭侯不是沒大腦的白痴,他不會不提防著自己的兄弟,我趁著這個機會警告他說:「我們可都是你的人,那鍾會想把我們給剷除了,為你兄弟開路,你可不能坐視不管,你得保著我們呀!」我雖然開始痛恨賈充,但在弒主這件事上,我們是綁在一起的,他出賣了我自己還能活著,我若出賣了他,自身也就難保。好吧,我就暫且先留你賈公驢一條狗命吧!

果然北平亭侯聽了我的話,面色大變,連連點頭:「我這就入覲,請父親不要聽信鍾會的讒言!」我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現在只好坐等,希望北平亭侯是個聰明人,懂得怎樣說話,懂得怎樣說服自己老爹好了。

等啊,等啊,短短的半個時辰,對於我來說就好象是永遠不見曙光的漫漫長夜。好不容易盼到內官出來,宣讀太后的詔書,詔書不提皇帝想要誅殺司馬公,只說這小子素來無道,起兵是想要謀害太后,結果死在亂軍之中。詔書最後宣布,成氏兄弟弒君犯上,罪在不赦,全族誅滅。

我這才算是暫時鬆了一口氣。

回來起來,成濟倒也頗為可憐,我相信他本無弒主之心,但人要是被逼到了那一步,處於那般環境下,就算天生睿智也會暈頭轉向,釀下大錯的。我不就是鬼使神差地往他後心踹了一腳嗎?還好當時眾軍亂糟糟的,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沒人看到那一腳——除非賈充看到了,否則看了也不敢說,誰要敢提,在我掉腦袋之前,先就讓他掉了腦袋!

就連成濟也未必清楚背後踹他一腳的究竟是誰,但他肯定記得賈充說「要死的」。賈充當然也很明白這一點,斬殺成濟的時候我去看了,那小子面如土色,嘴裡嘟嘟囔囔的,卻似乎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一個完整的詞都喊不出來。

成氏是被族滅了,包括成濟,包括本沒有什麼罪過的他的哥子成倅,以及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王經也被斬首棄市,據說連他年逾八旬的老母親也受了株連——我沒去看他掉腦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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